那场关乎着整个大明营造业未来的惊天豪赌,像一块巨石投入了应天府这片深潭,激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听说了吗?格物坊的张少监,要跟匠作监的石神仙,比着盖墙!”
“何止是盖墙!听说还要用军中最大的攻城锤来撞!谁的墙先倒,谁就算输!”
“那个张少监是疯了吧?石开山师傅那是谁?咱们应天府的城墙,当年都是他带着人修的!”
一时间,应天府的街头巷尾,议论纷纷。这一次,几乎没有人看好张伟。在所有人的认知里,石头,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坚固的东西。用泥巴去挑战石头,无异于以卵击石。
匠作监的工匠们更是憋着一股劲,他们把这次比试,看作是扞卫整个传统手工业尊严的决战。石开山亲自挑选了监里最顶尖的五十名石匠和瓦匠,扬言要砌出一道,能让那攻城锤都撞断了头的铜墙铁壁,好让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口小儿,输得心服口服。
比试的场地,就设在格物坊外那片新平整出来的巨大空地上。
随着太子朱标一声令下,这场万众瞩目的营造对决,正式拉开了序幕。
工地的东侧,是石开山带领的匠作监队伍。
他们展现出了大明最高水准的营造工艺。巨大的青石从专门的渠道运来,每一块都经过了石匠们最精心的挑选与打磨。他们用墨斗弹线,用矩尺测量,将每一块青石的棱角都处理得严丝合缝。而后,用最好的桐油和石灰,混合着糯米浆,熬制成黏性最强的浆液,小心翼翼地,将一块块沉重的青石,垒砌起来。
整个过程,充满了仪式感和一种古典的、严谨的美。他们像是在建造一件艺术品,每一个步骤,都一丝不苟,彰显着传承千年的匠人精神。
而工地的西侧,画风则完全不同。
张伟的营造司,看起来,就像一个混乱的、毫无章法的草台班子。
没有技艺精湛的老师傅,只有一群从格物坊里临时抽调过来的、甚至昨天还在学认字的年轻学徒。
他们没有去搬运任何石头,只是在地上挖了个浅坑,然后用最普通的木板,叮叮当当地,钉出了一道长长的、中空的“木头槽子”。
紧接着,另一队人,推着双轮车,将成车的沙子、石子和那种名为“水泥”的灰色粉末,运了过来。他们将这三样东西,倒在一个巨大的坑里,然后,开始往里加水,用长长的木耙,像和猪食一样,胡乱地搅拌着。
整个场面,尘土飞扬,泥水四溅,与东侧那安静而又充满美感的营造工地,形成了无比鲜明、也无比可笑的对比。
前来围观的匠作监工匠们,看到这一幕,都忍不住发出了哄堂大笑。
“你们看!他们真的在玩泥巴!”
“就这么个木头框子,能挡住攻城锤?我把脑袋拧下来给他们当夜壶!”
石开山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嘴角,挂着浓浓的不屑。在他看来,这场比试,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悬念。
然而,三天之后,当石开山他们,还在为如何将第二层青石完美地垒砌上去而费尽心神时,西侧的工地上,却传来了震天的欢呼声。
张伟那道由“泥巴”构成的墙,已经完工了。
工匠们只是将那灰色的、黏稠的泥浆,一鼓作气地,全部倒入了那个木头槽子里,然后用木棍捣实,再用木板抹平。剩下的,便只是等待。
仅仅三天,速度,已经是传统工法的十倍不止!
而当赵启将两边的成本核算,贴在公示栏上时,所有人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匠作监的青石墙,光是那些开采、打磨、运输费用高昂的上等青石,成本就已经超过了三百两白银。
而格物坊的水泥墙,用的,全是随处可见的沙子、石子,最贵的,反而是那些不起眼的灰色粉末。全部成本加起来,不到三十两!
速度,成本,两场比试,格物坊以一种碾压般的姿态,完胜!
这一下,匠作监的工匠们,笑不出来了。他们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凝重与不安。
“慌什么!”石开山对着手下人呵斥道,“盖房子,是比谁快、比谁省钱吗?是比谁结实!等半个月后,攻城锤一响,就知道谁才是真正的纸糊的老虎!”
这番话,暂时稳住了军心。所有人都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半个月后的那场终极审判之上。
时间,在无数人的期盼与煎熬中,飞速流逝。
半个月后,审判日,如期而至。
太子朱标亲临现场,他身后,不仅站着徐达、蓝玉等军方大佬,甚至连皇帝朱元璋,也在几名锦衣卫的护卫下,换了一身便服,悄然来到了现场。
工地的中央,两堵一模一样大小的墙,静静地矗立着。
一堵,青石铸就,沉稳厚重,散发着历史的威严。
另一堵,通体呈灰白色,表面平滑,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有些简陋。
“带上来!”
随着蓝玉一声令下,二十名来自虎贲营的、肌肉虬结的壮汉,喊着号子,抬着一根长达三丈,前端包裹着巨大铁球的攻城锤,缓缓地走入了场地中央。
那狰狞的姿态,那沉重的压迫感,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先撞哪一个?”蓝玉看向朱标。
石开山排开众人,走上前,对着朱标一拱手,朗声道:“殿下!请先撞我这堵墙!好让某些人看一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固若金汤!”
他依旧对自己亲手打造的这面墙,充满了绝对的自信。
“好!”
壮汉们调整好位置,将巨大的攻城锤,对准了青石墙的中央。
“预备——”
“撞!”
“嘿——呀!”
二十名壮汉同时发力,巨大的攻城锤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地撞向了石墙!
“咚——!!!!!”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整个大地,都仿佛为之剧烈一颤!
青石墙,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几块石头之间的灰缝,瞬间被震裂,簌簌地向下掉着灰尘。但墙体,依旧屹立不倒。
“好!好墙!”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叫好声。匠作监的工匠们,脸上,也重新露出了骄傲的神色。
“再来!”蓝玉兴奋地吼道。
“咚——!!!”
又是一记重击!
这一次,墙体晃动得更加剧烈。中央被撞击处的一块青石,发出“咔嚓”一声脆响,竟裂开了一道长长的缝隙!
“咚——!!!”
第三次撞击!
那块裂开的青石,再也承受不住这股巨力,“轰”的一声,向内凹陷了进去。以它为中心,整面石墙,如同蛛网般,布满了裂纹!
“咚——!!!”
第四次!
“轰隆——!!!”
在一声巨大的、令人心碎的轰鸣声中,那面代表着大明最高营造工艺的青石墙,再也无法支撑,从中间轰然垮塌,碎石飞溅,烟尘四起!
匠作监的工匠们,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而石开山,更是身子一晃,险些栽倒在地。他看着那堆乱石,眼中,满是不甘。
“好了,该另一边了。”朱标的声音,平静地响起。
壮汉们喘着粗气,将攻城锤,重新对准了那面,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水泥墙。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了过去。
“撞!”
“咚——!!!!!!!”
这一次的撞击声,与之前截然不同。不是那种沉闷的、带着碎裂感的巨响,而是一声,更加坚硬、更加纯粹、也更加令人牙酸的,硬碰硬的闷响!
巨大的攻城锤,在接触到水泥墙的瞬间,竟像是撞上了一座真正的山!它被一股难以想象的反作用力,狠狠地,弹了回来!
那二十名壮汉,被这股巨力带得齐齐向后退了好几步,一个个虎口发麻,脸上写满了惊骇!
而那面水泥墙……
竟是,纹丝不动!
烟尘散去,众人定睛看去,只见那被撞击的墙体中央,只留下了一个,极其微小的,浅浅的,白色的印记。
连一道裂缝,都没有!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
匠作监的工匠们,脸上的血色,早已褪得一干二净。他们看着那面墙,像是在看一个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怪物。
“不可能……这不可能……”石开山喃喃自语,他踉踉跄跄地走上前,伸出那双布满了老茧的手,在那片浅浅的白印上,反复地、难以置信地,抚摸着。
入手处,是冰冷的,坚硬的,带着一种令人绝望的、无懈可击的质感。
“再撞!”蓝玉的眼睛,已经彻底红了,他像一头发了疯的蛮牛,对着那些还在发愣的壮汉们,发出了嘶吼,“给老子用尽吃奶的力气撞!撞不开它,老子就办了你们!”
壮汉们被他吼得一个激灵,再次鼓起余勇,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次,又一次地,将攻城锤,狠狠地撞向那面墙!
“咚!”
“咚!”
“咚!”
一声声沉闷的巨响,如同丧钟,一次又一次地,敲击在所有传统工匠的心上。
十次撞击之后,那面水泥墙,依旧,如山岳般,巍然屹立。
而那根由百年铁木打造的攻城锤,其前端的铁球,竟已经出现了丝丝的裂纹,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哀鸣!
胜负,已然分晓。
不是墙倒,而是锤裂!
石开山呆呆地看着那面墙,又看了看自己那堆早已化为乱石的“杰作”,他那身为匠人的、坚守了一辈子的骄傲与信仰,在这一刻,被撞得,粉身碎骨。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那面墙,也对着那个站在墙边的年轻人,流下了两行老泪。
朱元璋从人群中缓缓走出。他没有去看失败者,而是径直走到了那面墙前。
他伸出手,重重地,在那面墙上,拍了拍。
“好!”
他转过身,看着张伟,眼中,是前所未有的,炽热的光芒。
“好一个铜墙铁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