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作监的议事厅内,气氛正显得有些百无聊赖。
监正刘庸正端着一杯热茶,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下面一名主官汇报着一些琐事。他身旁坐着几位监内德高望重的老师傅,其中一位,正是掌管整个将作监冶炼锻造诸事的钱通钱匠首。他正闭目养神,仿佛汇报的内容连钻进他耳朵的资格都没有。
这是一个典型的、属于将作监的午后。一切都按照传承了数百年的规矩,不快不慢地进行着,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陈腐而又稳固的气息。
就在这时,那名留着山羊胡的主簿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古怪神情,躬身在刘庸耳边低语了几句。
刘庸那原本有些慵懒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他放下茶杯,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而钱通那双闭着的眼睛,也缓缓睁开了一条缝。
“让他进来。”刘庸淡淡地吩咐道。
片刻之后,张伟身着崭新的五品官服,在一众将作监官吏或好奇或轻蔑的目光注视下,不卑不亢地走进了这间代表着大明最高营造水平的议事厅。
“哎呀,这不是我们的张少监嘛!”刘庸像是才刚刚看到他一样,慢悠悠地站起身,脸上堆起了虚伪的笑容,“是什么样的‘天大’的公事,竟劳烦您这位圣眷正浓的红人,亲自跑到我们这小衙门来了?”
他这番话,阴阳怪气,绵里藏针,引得满堂官吏一阵压抑的低笑。在他们看来,张伟不过是个靠着投机取巧,走了帝后门路的幸进小人,与他们这些靠着资历和手艺一步步熬上来的“正途”官员,有着云泥之别。
张伟仿佛没有听出他话中的讥讽,只是平静地对着刘庸拱了拱手,说道:“刘大人客气了。下官初来乍到,正是要向刘大人和各位师傅多多请教。不过今日前来,确实是为了一桩公事。”
他从袖中,将那份刚刚被扔到他桌上的、发黄的卷宗,重新取了出来,轻轻地放在了议事厅中央的桌案上。
“下官刚刚拜读了这份卷宗,对其中所载的,军器监那十万斤废铁之事,颇为上心。”张伟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声音清晰而又沉稳,“下官以为,此等废铁,常年堆积,不仅占用了库房,其锈蚀之气,更恐污了军器监的锐气。长此以往,非国家之福。”
刘庸闻言,心中冷笑更甚。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就是要用这个谁也解决不了的难题,来狠狠地挫一挫这个年轻人的锐气。
“哦?那依张少监的高见,此事当如何处置?”刘庸明知故问,语气中充满了看好戏的意味。
“依下官之见,”张伟迎着所有人的目光,说出了一句,让全场都陷入了短暂寂静的话,“这桩难事,我格物坊,接了。”
静。
死一般的寂静。
随即,一阵压抑不住的、哄堂大笑,在议事厅内爆发开来。
“哈哈哈哈!他说什么?他要接下这个烂摊子?”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他知不知道,为了这堆破烂,我们监里几位匠首的头发都愁白了?”
闭目养神的钱通,此刻也终于完全睁开了眼睛。他看着张伟,像是在看一个不自量力的傻子,嘴角挂着浓浓的不屑。
刘庸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他摆了摆手,好不容易才止住笑,用一种“语重心长”的语气说道:“张少监,有心气是好事。但你可知,那不是十斤、一百斤,是整整十万斤!而且种类驳杂,锈蚀严重,根本无法回炉!我们监里最好的匠人,用了各种法子,都束手无策。你……凭什么?”
“就凭‘格物’二字。”张伟的声音不大,却如同一颗投入乱石滩的石子,瞬间让所有的嘲笑声都哑了火。
他走到桌案前,伸出手,在那份卷宗上轻轻一点。
“在各位大人和师傅眼中,这是一堆无药可救的废铁。但在我格物坊眼中,它们,是放错了位置的,宝藏。”
他的声音变得充满了力量与自信,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在描述着自己的猎物。
“我已派人初步查验过。这其中,有锻打过度的熟铁,其性至软至韧,但缺少‘筋骨’;有冶炼不精的生铁,其性至硬至脆,却缺少‘柔肠’;还有大量含碳量不均的劣钢。它们之所以是废物,是因为它们混在了一起,相互掣肘,相互拖累。”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众人:“而格物与别不同,我们不单单是把它们熔了,我们要做的,是‘调和’!是将那过硬的,与过软的,按照最精准的比例,重新熔铸在一起!是剔除其杂质,补足其精华,让它们脱胎换骨,浴火重生!”
这番话说得玄之又玄,将在场的这些老工匠、老官僚们,听得是一愣一愣的。他们听不懂什么“筋骨”、“柔肠”,但他们能感受到,这个年轻人话语中,那种对技术的绝对自信。
“哼,说得比唱得还好听!”钱通终于忍不住,冷哼一声,站了出来,“小子,你少在这里妖言惑众!老夫炼了一辈子铁,还从未听说过,把一堆垃圾混在一起,能炼出宝贝来的!你当炼钢是和稀泥吗?”
“钱匠首说得对。”张伟不怒反笑,顺着他的话说道,“炼钢,自然不是和稀泥。它是一门,最严谨的学问。”
他看着钱通,也看着刘庸,一字一句地,点燃了他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
“刘大人,钱匠首,下官知道,口说无凭。今日,我便在此,以将作监少监之名,立下第一道军令状!”
“格物坊,将全权接手此十万斤废铁。我们不要朝廷拨一分一毫的款项,不要工部调一个民夫。所有的人力、物力,皆由我格物坊一力承担!”
“我只要,此地,三个月的使用权!”
他伸出三根手指,声音铿锵有力,回荡在整个议事厅。
“三个月后,若我不能将这十万斤废铁,变为可用之钢。我张伟,自当向陛上请罪,辞去这少监之职,并承认,我那‘格物之学’,不过是欺世盗名之术!”
“但若是……我做到了呢?”
他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刀,直直地刺向了钱通。
“那便请钱匠首,和将作监所有铁匠师傅,从此以后,对我格物坊任何差遣,不得有半分推诿!我格物坊所定之标准、所立之规矩,便是将作监,日后锻造冶炼的,唯一圭臬!”
疯了!
这个年轻人,绝对是疯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张伟这番石破天惊的豪赌,给彻底镇住了。
用自己的官职和学问的声誉,去赌一堆无人问津的废铁!这是何等的狂妄!又是何等的自信!
刘庸和钱通,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狂喜。他们本是想给张伟一个下马威,没想到,对方竟然如此配合,自己把脖子,伸到了铡刀底下。
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好!好一个张少监!果然是少年豪气!”刘庸抚掌大笑,生怕张伟反悔,立刻拍板道,“此事,本官准了!我这就修书一封,上报太子殿下和陛下,将此事定为文书!满朝文可为我等见证!”
“一言为定!”张伟对着众人,长揖及地。
然后,他直起身,再也没有看那些已经等着看他笑话的官吏一眼,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将作监的议事厅。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一场关于大明钢铁未来的战争,已经正式打响。
而他,将用一把最旺的火,为自己的仕途,也为这个古老的帝国,烧出一个,崭新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