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的余音,仍在寒风中回荡。
瘫软在地的王参将,面如死灰,抖得像秋风里的最后一片枯叶。他身后的兵士们,早已没了半分嚣张,握着刀的手都在发颤,大气不敢出。
张伟没有多看他一眼。
“拖下去,关起来,等候发落。”
他淡淡一句,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锦衣卫的校尉立刻上前,像拎小鸡一样,将已经失禁的王参将拖走。
所有阻碍,烟消云散。
张伟转身,目光重新投向那座静静矗立在岸边的庞然大物。那座高达五丈,通体由钢筋水泥浇筑而成的巨型沉箱,像一头蛰伏的钢铁巨兽。
他深吸一口气,举起手臂,猛然挥下!
“开动!”
“轰——轰隆隆——”
岸边,数台特制的重型蒸汽机同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黑色的浓烟冲天而起,遮蔽了半边天日。巨大的飞轮开始转动,带动着一根根比人腰还粗的钢缆,缓缓收紧。
“嘎吱——嘎吱——”
沉箱底部的枕木与滑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座重逾万钧的巨物,开始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姿态,一寸一寸地,向着浑黄的河水滑去。
大地在震动。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盯着眼前这足以载入史册的一幕。
终于,沉箱的前端,触碰到了水面。
没有想象中的惊涛骇浪,它只是沉稳地,坚定地,将自己的身躯,挤入那片狂暴的浊流之中。
“哗——”
水花四溅,浊浪翻涌。
随着蒸汽卷扬机的持续拖拽,整座沉箱,如同一座移动的小山,缓缓滑入黄河!滔天巨浪被激起,向着两岸拍去,发出沉闷的轰鸣。
“下水了!成功了!”
岸上爆发出零星的欢呼,但很快,欢呼声就卡在了喉咙里。
因为,更可怕的难题,出现了。
成功入水的沉箱,在黄河那狂暴无匹的水流冲击下,瞬间变成了一匹脱缰的野马!它在河面上剧烈摇晃,不受控制地打着转,向着下游漂去。
那万钧之重,在天威面前,竟显得如此渺小。
“稳住!快稳住它!”一名从匠作监跟来的老船工,急得满头大汗,声嘶力竭地吼着。
他是玩了一辈子船的老把式,经验丰富。按照他的指挥,数十艘小船如同闻到血腥的鲨鱼,蜂拥而上,试图用传统的缆绳定位法,将沉箱固定。
一根根碗口粗的麻绳被抛出,挂在沉箱预留的铁环上。
“拉!所有人一起用力!”老船工挥舞着令旗,脖子上青筋暴起。
岸上的民夫和船上的水手们,齐齐发力,肌肉贲张,将缆绳绷得笔直。
然而,只听“砰!砰!砰!”几声脆响!
数根碗口粗的缆绳,竟像是脆弱的麻线一般,被活活挣断!断裂的绳头在空中发出骇人的呼啸,抽在水面上,激起一道道白浪。
失控了!
巨大的沉箱彻底失去了束缚,如同一个醉汉,摇摇晃晃地,竟朝着岸边的蒸汽机房撞去!
“快跑啊!”
岸上的人群,发出一片惊恐的尖叫,乱作一团。
一旦撞上,不仅数台宝贵的蒸汽机将毁于一旦,更可能造成巨大的伤亡!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冷静的声音,盖过了所有的嘈杂与恐慌。
“全部暂停!所有船只,后撤!”
是张伟!
他不知何时,已经登上了临时搭建的最高指挥台。面对着即将发生的灾难,他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
他的命令,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让混乱的场面,奇迹般地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看向他,仿佛他就是那定海神针。
“赵启!”
“在!”
“你的团队,立刻根据所有观测点的数据,给我建立一个实时的流体力学模型!我要知道,每一股主流和潜流的力量、方向!风速、风向,全部计算在内!”
“是!”赵启和他的学生们,在这一刻,展现出了惊人的专业素养。他们迅速回到各自的经纬仪和流速仪旁,大声地报出一串串旁人听不懂,却在此刻无比关键的数据。
“一号点,流速每秒二点四米,方向西南偏三度!”
“三号点,水下两丈处发现潜流,流速每秒三点一米,方向正南!”
“风速,西北风,四级!”
数据,如同溪流,源源不断地汇集到赵启面前的计算板上。他和他身后的学生们,手中的炭笔快得出现了残影。
一套复杂的,代表着黄河怒火的数学模型,正在被飞速建立。
岸边的老船工看得目瞪口呆,喃喃自语:“这……这是在算命吗?”
没人回答他。
片刻之后,赵启拿着一份写满了计算公式和力学分析图的草纸,冲上指挥台。
“先生!模型建好了!主冲击力来自上游三股主流,左侧潜流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旋转力矩!”
张伟接过草纸,只扫了一眼,便了然于胸。
他抬起头,目光如电,扫过河面上那些待命的船只和岸上的卷扬机。
“传我命令!”他的声音,通过一个简易的铁皮扩音筒,传遍整个工地。
“此法,名为‘不对称锚定法’!”
“所有船队听令!携带蒸汽锻锤打造的巨型船锚,前往沉箱上游一百丈、两百丈、三百丈处,分三路,以三十度角,同时抛锚!”
“岸上卷扬机!左侧三台,拉力减半!右侧五台,全力拉拽!”
“我们不跟它硬抗!我们用无数个不同方向的拉力,去抵消、去引导、去对冲它那股蛮力!”
命令下达,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是一种他们闻所未闻的、完全违背常理的操作方式。
但看着指挥台上那个沉稳的身影,所有人,鬼使神差地,选择了相信!
行动,再次开始!
数十个由格物坊蒸汽锻锤,千锤百炼打造的巨型船锚,被投入汹涌的河水之中,深深地扎入河床。
一根根钢缆,从不同角度,绷紧了!
河心,那座失控的巨兽,在无数股精心计算过的、不对称的拉力作用下,停止了漂移。它那狂暴的旋转,开始被一点点地修正。
它仿佛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牢牢地束缚住了。
“向预定点,一号位,移动!”张伟手持令旗,亲自指挥。
这是一个无比精细,也无比惊险的过程。
那座小山般的沉箱,在张伟的指挥下,经过了数次惊险的漂移和摆动,一点一点地,向着河床中心,那个在水文图上被标记了无数次的点,靠近。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终于,在最后一根缆绳,绷紧到极限的瞬间!
“咚——”
一声沉闷到极致的巨响,从河心传来,仿佛大地的心脏,被重重锤击了一下!
那座如同小山般的巨大沉箱,稳稳地,坐落在了河床中心!
赵启的学生,第一时间用经纬仪进行了复核,他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
“报告先生!沉箱……沉箱位置,与图纸标记,分毫不差!”
静。
死一般的寂静。
下一秒,岸上,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成功了!”
“神迹!这是神迹啊!”
无数参与工程的匠人和民夫,激动得扔掉了手里的工具,相拥而泣。他们看向指挥台上那个年轻的身影,眼神中,再无半分怀疑,只剩下,如同仰望神明般的狂热与崇拜。
连一向稳重的石开山,此刻也老泪纵横,他抚摸着自己那双建造了无数亭台楼阁的手,喃喃道:“老朽……老朽今日,方知营造之学的真谛……”
……
京师。
韩国公府。
李善长听着手下的密报,端着茶杯的手,第一次,微微抖了一下。
沉箱,成功了。
那个在他看来,绝无可能完成的,逆天而行的工程,竟真的被张伟,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迈出了最关键的一步。
他意识到,单纯从技术和权术上,已经很难再阻挠那个年轻人了。
“此子……断不可留。”李善长放下茶杯,眼中闪过一丝阴狠。
他唤来一名心腹,低声吩咐了几句。
“去,在民夫里面,把这个消息,给我散播出去。就说,张伟此举,乃是‘铁箱锁龙’,用钢铁牢笼,锁住了黄河龙脉,触怒了河神!天罚,早晚会降临到每一个人头上!”
……
黄河工地。
随着第一座沉箱的成功落位,工程进入了第二阶段。
工匠们开始进入中空的沉箱内部,他们的任务,是继续向下挖掘,清除厚厚的流沙层,直到触及最坚硬的河床基岩,为这座“人造岛屿”,打下最牢固的地基。
沉箱内部,空气浑浊,光线昏暗,只有几盏煤油灯,散发着微弱的光。
工匠们用特制的工具,一铲一铲地,将混合着水的泥沙,装入吊桶,运出沉箱。
然而,就在挖掘工作有条不紊进行的时候。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突然从沉箱底部传来,在封闭的空间内,显得格外刺耳。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惊恐地望向声音来源。
只见一名工匠,正抱着自己的小腿,在泥沙中痛苦地翻滚。他费力地将腿从泥沙中拔出,众人凑近一看,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他的裤腿已经被鲜血染红,小腿上,多了一个正在汩汩流血的窟窿,边缘整齐,仿佛被某种锋利的钳子,生生夹穿!
“有鬼!水里有鬼!”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恐慌,如同瘟疫,瞬间在所有工匠心中蔓延开来。
消息很快传到了岸上,张伟闻讯,立刻穿上防水的皮衣,亲自顺着绳梯,下到了沉箱底部。
他蹲下身,仔细勘察那名受伤工匠的伤口,又伸手,在那片被鲜血染红的泥沙中,仔细地探寻着。
片刻后,他神色一凝,从泥沙之下,夹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怪虫,约有巴掌大小,通体漆黑,覆盖着一层坚硬的甲壳,在灯光下泛着金属的光泽。它的头部,长着一对巨大而又锋利的口器,如同两把铁钳。
就在张伟研究这怪虫的时候,一名负责在上游监测水文的学生,脸色慌张地,从岸上探下头来,声音带着哭腔。
“先生!不好了!”
“上游……上游的水位,好像涨得有些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