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天色青灰。
应天府的文武百官们,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走向奉天门。与往日三三两两、谈笑风生的景象不同,今日的队伍,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压抑的沉默。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心事。那张昨日贴出来的皇榜,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所有人的心头。
“皇家海事总局”,这个闻所未闻的衙门,如同一头凭空出现的怪兽,让所有人都感到了不安。尤其是“独立于六部之外,直接对朕负责”这十二个字,更是像一根根钢针,扎进了传统官僚体系的心脏。
而那个始作俑者,工部侍郎,不,现在应该叫太子太保、海事总局总办的张伟,无疑成了风暴的中心。
当张伟的身影出现在午门外时,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无数道目光,复杂的、审视的、敌意的、轻蔑的,如同实质的刀剑,齐刷刷地向他射来。
张伟身着崭新的太子太保官服,绯红色的袍子上,绣着精致的云雁补子。他身姿挺拔,目不斜视,对周围的目光恍若未闻,一步一步,沉稳地走进了百官的队列。
“哼,黄口小儿,以妖言惑上,幸进之臣!”一声压抑不住的冷哼,从旁边传来。
张伟侧目望去,说话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御史,正一脸鄙夷地看着他。
张伟没有动怒,反而对着老御史,微微一笑,拱了拱手。那笑容,在老御史看来,却充满了挑衅的意味,气得他胡子都翘了起来。
“时辰到——!百官上朝——!”
随着内侍尖锐的唱喏声,厚重的宫门缓缓打开。百官鱼贯而入,踏上了通往金銮殿的汉白玉台阶。
金銮殿内,庄严肃穆。朱元璋高坐于龙椅之上,面沉似水,不怒自威。太子朱标,侍立在侧,神色平静,只是目光偶尔会扫过站在前列的张伟,带着一丝不易察 ?的担忧。
朝会按部就班地进行着,议的都是些州府钱粮、官员任免的寻常政务。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真正的重头戏,还在后面。
果然,当几件寻常政务议毕,都察院左都御史詹徽,手持象牙笏板,猛地从队列中站了出来。
“臣,都察院詹徽,有本奏!”他的声音,洪亮而又充满了弹劾官员时特有的那种刚正之气。
“准奏。”朱元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臣,弹劾太子太保、皇家海事总局总办张伟!”詹徽一开口,便直指核心,整个大殿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
“臣闻,治国之道,在于守成,在于节用,在于爱民。古之圣君,无不以节俭为美德,以民生为己任。然,张伟,以奇技淫巧,蛊惑圣听,先造‘镇河号’,耗费钱粮无数,已使国库承压。今又倡议建造所谓‘海龙王’,此举乃是动摇国本,祸国殃民之举!”
“其一,耗费巨大,史无前例!户部傅尚书粗略估算,建造一支所谓‘海龙王’舰队,所需银钱,恐不下三千万两!此数额,乃我大明两年之岁入!若倾全国之力,为此虚妄之物,必将导致田赋加重,徭役繁多,天下百姓,将苦不堪言!隋炀帝开凿运河,尚知利在千秋,已然导致天下大乱,国破家亡。张伟此举,与隋炀帝何异?!”
“其二,前景虚妄,痴人说梦!张伟言,可通商海外,获取巨利。此乃画饼充饥,望梅止渴!大海茫茫,风浪无情,自古以来,出海者十去九不归!纵有宝船,亦需仰赖天时。他那烧开水的铁船,从未涉足远洋,焉知其不会在风暴中,船毁人亡?将我大明两年岁入,投入这茫茫大海之中,听个响声,岂非儿戏?!”
“其三,以臣弄权,扰乱朝纲!陛下新设‘海事总局’,凌驾于六部之上,此举已破祖制!更赋予张伟先斩后奏之权,此乃人臣之极,非社稷之福!长此以往,恐成尾大不掉之势,重蹈前朝权臣覆辙!”
詹徽每说一条,都声色俱厉,掷地有声。他身后的一众御史言官,纷纷出列附议,一时间,金銮殿上,全是弹劾之声。
“臣附议!请陛下三思,收回成命!”
“张伟以术乱政,其心可诛!请陛下严惩!”
“此乃亡国之兆啊!陛下!”
一声声泣血般的呼喊,在殿内回荡。矛头,直指张伟,实则,剑指龙椅上的朱元璋。
面对着满朝文官集团的集体发难,张伟始终面无表情地站着,仿佛他们弹劾的,是另一个人。
龙椅上的朱元璋,脸色越来越阴沉。他那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已经捏得发白。
“张伟,”他终于开口,声音冰冷,“众卿之言,你可听见了?你,有何话说?”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张伟身上。
张伟上前一步,对着朱元璋深施一礼,然后,转身,面向了满朝文武。
“詹大人,各位大人。”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各位大人之言,句句都是为了江山社稷,拳拳之心,张伟佩服。”
这开场白,让准备好迎接一场激烈辩驳的众人,都愣了一下。
“但是,”张伟话锋一转,眼神陡然变得锐利,“佩服归佩服,张伟却不敢苟同。因为各位大人看的,是脚下的土地。而我张伟看的,是那片更广阔的,蔚蓝色的疆土!”
他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了一卷图纸和几本厚厚的账册,这是他一夜未睡的成果。
“詹大人说,耗费巨大,动摇国本。那张伟想请问傅尚书,”他将目光转向户部尚书傅友德,“‘镇河号’此次往返淮安,历时七日,拖拽漕船一百二十艘,运粮共计十二万石。请问傅尚书,若以人力纤夫,运送同样多的粮食,需要多少人?多少时日?耗费多少钱粮?”
傅友德一愣,这个问题,他早已算过。他张了张嘴,有些不情愿地说道:“需……需纤夫三千人,耗时……至少一月,花费……约在三万两白银以上。”
“那‘镇河号’呢?”张伟追问。
“‘镇河号’……船员五十人,耗煤三百吨,折银……约三千两。”傅友德的声音,低了下去。
三万两,对三千两。一个月,对七天。三千人,对五十人。
这组数字,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了所有人的脸上。
张伟没有停下,他展开了手中的图纸,那是一副简易的世界地图,上面用朱笔,清晰地标注出了几条航线。
“詹大人又说,前景虚妄,痴人说梦。那张伟告诉各位大人,这不是梦!”他指着地图上的一个点,“这里,是倭国。他们贫瘠,却盛产白银、黄铜。我们的丝绸,在这里,可以换来十倍的白银。”
他又指向另一片区域,“这里,是南洋。他们的土地上,生长着我们没有的胡椒、苏木、香料。这些东西,运回大明,价值百倍!我朝每年为这些香料,要付给那些番商多少钱,傅尚书的账本上,应该也记得很清楚吧?”
“我张伟,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这本,是‘镇河号’的试航数据。这本,是航海图和贸易账本。这本,是我根据所有数据,做出的‘海龙王’计划的初步预算和盈利分析!”
他将三本册子,交由内侍,呈送御览。
“我预算,第一支舰队,三艘主力战舰,十艘武装商船,总造价,约为五百万两白银。三年建成。建成之后,只需远航一次,其利润,便足以收回全部成本!第二次,第三次呢?那都是纯利!这些利润,不从百姓身上刮一分一毫,全是来自海外!”
“我张伟,不是在拿国朝的血脉去赌,我是在为国朝,开辟一条全新的财路!一条能让我大明,永远不再为钱发愁的财路!”
“至于詹大人说的第三点,扰乱朝纲。”张伟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张伟只是一个工匠,一个臣子。权力,是陛下给的。只要陛下信我,我便用它,为大明,铸一把最锋利的剑!若陛下不信我,随时可以收回!张伟,绝无二话!”
这番话,有理有据,有数据,有蓝图,更有对皇权的绝对服从。一时间,整个金銮殿,鸦雀无声。那些刚才还义愤填膺的言官们,此刻都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反驳。
他们可以说张伟是痴人说梦,但张伟拿出了“镇河号”实打实的例子。他们可以说张伟耗费巨大,但张伟画出了一张更大的、用黄金铸就的大饼。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太子朱标,忽然开口了。
“张卿,”他的声音温和而又沉稳,“你的构想,确实宏大。但远洋航行,毕竟非同儿戏。孤有一问,你这‘海龙王’,如何保证能抵御海上的惊涛骇浪?我大明的宝船,亦有倾覆之险。你的铁船,若是在海上出了事,那五百万两,可就真的打了水漂了。”
这个问题,看似是在质疑,实则,是给了张伟一个解释的机会,将话题从“要不要建”,引向了“怎么建好”的技术层面。
张伟感激地看了朱标一眼,朗声回答:“回殿下,臣正要说此事。臣设计的‘海龙王’,将采用全新的船体结构。除了铁肋木壳之外,臣还将在船体内,设置十三个独立的、互不相通的‘水密隔舱’!即便船体一处或两处受损进水,也绝不会沉没!其抗沉性,远超当今世上任何船只!”
“水密隔舱?”这个新名词,让所有人都感到了陌生和好奇。
就在满朝文武还在消化这些信息时,龙椅上的朱元璋,猛地一拍扶手,站了起来。
“够了!”
他洪亮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
“朕,意已决!”他扫视着殿下百官,眼神锐利如刀,“朕知道,你们都是读圣贤书的,讲究祖宗之法不可变。但朕告诉你们!我朱元璋的江山,是我一刀一枪,从蒙元鞑子手里抢回来的!不是守成的守出来的!”
“朕的祖宗,是泥腿子!没有祖宗之法给朕守!”
“张伟说的,有没有道理,朕的心里,有杆秤!‘海事总局’,照设不误!‘海龙王’,照造不误!”
“但是!”他话锋一转,看向张伟,“朕也不要听你画饼。朕给你一年时间!一年之内,朕要看到你那‘海龙王’的心脏——那台全新的蒸汽机!朕要看到你说的那个‘水密隔舱’!若是做不到,詹徽他们今天弹劾你的话,朕,就替你应了!”
“臣,遵旨!”张伟再次跪下,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这场金銮殿上的战争,以朱元璋的强力干预,暂时告一段落。张伟虽然顶住了第一波攻击,但也立下了军令状。
散朝之后,他走出奉天门,只觉得阳光都明媚了几分。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