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场之上,死一般的寂静。
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拂过两门冰冷的钢铁巨兽。一边,是兵部穷尽数十年心血,集大明顶尖工匠之力,铸就的炮。它体型硕大,炮口黝黑,炮身上雕刻着繁复的云龙纹饰,每一个细节都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厚重。另一边,是张伟那门其貌不扬的青黑色线膛炮。它静静地卧在那里,没有华丽的纹饰,没有骇人的体型,通体光滑,线条简洁,像一个沉默的刺客,将所有的锋芒都内敛了起来。
观礼台上,朱元璋冷峻的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了兵部尚书齐泰的身上。“齐爱卿,你是主,他是客。你先来吧。”
这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齐泰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一丝不安,朝着朱元璋躬身一拜:“臣,遵旨。”
他转过身,面向自己的炮阵,原本那张稳操胜券的脸,此刻已经绷得像一块石头。他很清楚,今日之战,不仅关系到他的官位,更关系到整个兵部,乃至大明传统军工体系的颜面。只能赢,不能输。
“第一阵,试射程!”齐泰的声音,如同洪钟,在校场上空回荡,“目标,无!尽远而发!”
“喝!”十名兵部炮手,齐声应诺,声势骇人。
他们的动作,充满了仪式感。炮长挥动令旗,两名炮手合力,将一包用厚布包裹的火药,奋力地用一根长长的推杆。那动作,充满了力量感,每一次撞击,都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紧接着,又是一名炮手,抱着一枚沉重的铁弹丸,小心翼翼地放入炮口。
整个过程,繁琐而庄重,像是在进行一场神圣的祭祀。观礼台上的勋贵武将们,看得连连点头。这才是他们熟悉的大炮,这才是他们认知里,国之重器该有的威严。
“上仰十五度!点火!”炮长用他那经过千锤百炼的眼睛,估算着角度,厉声喝道。
一名炮手举着燃烧的火绳,凑近了炮尾的火门。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仿佛平地起了一道惊雷。整个校场,连同观礼台,都为之震颤。巨大的“神威大将军”炮,炮身猛地向后一挫,炮口喷出了一大团浓密的黑烟,夹杂着橘红色的火光,瞬间遮蔽了所有人的视线。
那枚铁弹丸,在空中划出一道高高的、肉眼可见的抛物线,带着沉闷的呼啸声,飞向远方。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目光追随着那个越来越小的黑点。
黑点越飞越远,最终消失在了天际线的尽头。
片刻之后,远方一个山坡上,负责观测的斥候,用力地挥动了手中的黄色令旗。
“报——!炮弹落点,九百二十步!”斥候的喊声,顺着风传了回来。
“哗——!”
观礼台上一片惊叹。九百二十步!这已经是一个极其惊人的数字了。寻常的火炮,能打到六百步,已经算是精良。这“神威大将军”炮,不愧是军器监的镇山之宝。
齐泰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他挑衅似的,看了一眼西边那个孤零零的年轻人。这个距离,已经是滑膛炮的极限了。他不信,那个看起来单薄得像根竹竿的怪炮,能超越这个记录。
现在,轮到张伟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西边。与兵部那边的喧嚣和声势浩大不同,张伟的炮阵,安静得有些诡异。
那五个临时炮手,没有呐喊,没有多余的动作。他们甚至都没有去看兵部那边的惊人表现。
“开始吧。”张伟的声音很平静。
那个锦衣卫小旗,点了点头。他没有像兵部的炮长那样靠肉眼估算,而是拿出了一个张伟连夜赶制出来的,带着刻度和铅坠的简易象限仪,仔细地卡在炮身上。
“上仰二十五度。”他报出一个数字。
另外两名炮手,转动炮架下的摇杆,炮口缓缓抬起。整个过程,安静而精准。
一名炮手从箱子里,取出一个用油纸包裹的定装弹药包,轻轻地滑入炮膛,用推杆送到位,整个过程,甚至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
“装填完毕。”
“角度确认。”
“可以发射。”
他们的交流,简短,清晰,像是在对账。那个负责记录的锦衣-卫,甚至还在他那块小木板上,用炭笔写下了几个字。
观礼台上的勋贵们,看得面面相觑。
“这……这是在开炮,还是在打算盘?”
“软绵绵的,一点气势都没有,能打多远?”
齐泰嘴角的笑意更浓了,他甚至轻蔑地哼了一声。
张伟没有理会任何人的目光,他只是对那名负责点火的锦衣卫,点了点头。
那锦衣卫拿出了一根细细的拉火绳,插入火门,然后,轻轻一拉。
“啾——!”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而是一声尖锐、短促,仿佛撕裂了空气的啸叫。
炮身只是微微一震,一股青烟从炮口喷出,远没有“神威大将军”那般骇人的声势。那枚被铅皮包裹的弹丸,出膛的瞬间,就化作一个几乎看不见的黑点,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气势,笔直地射向了远方。
它的轨迹,不是抛物线,而是一道近乎笔直的线!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那个黑点,飞快地越过了九百二十步的距离,越过了那名挥舞黄旗的斥候所在的山坡,然后,继续向前飞。
它飞得又平又稳,仿佛不知疲倦。
所有人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终于,在所有人的视线尽头,那个黑点才开始下坠,最终消失在一片更远的树林里。
校场上,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远方,脑子里一片空白。
过了许久,一名骑着快马的斥候,从更远的地方,飞驰而来。他甚至来不及下马,就在观礼台下,声嘶力竭地吼道:
“报——!落……落点……一千五百步开外!打……打进卧牛山的山壁里了!”
“轰!”
这句话,像一桶冰水,浇在了所有人的头上。观礼台上的文武百官,瞬间炸开了锅。
“一千五百步?!”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老天爷,这是炮,还是神仙的法术?”
户部尚书傅友德,那张一直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骇然的神情。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兵部尚书齐泰。
齐泰的脸,已经没了血色。他嘴唇哆嗦着,那双原本精光四射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了茫然和难以置信。他死死地盯着张伟那门炮,仿佛要把它看穿。
朱元璋“腾”地一下,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他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死死地盯着张伟,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第二阵!”朱元璋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试精度!靶子,八百步!给咱狠狠地打!”
很快,八百步外,禁军竖起了一面用三层坚木制成的巨大盾靶,靶心,用红漆画了一个大大的圆。
齐泰像是被抽走了魂,被身边的侍郎扶了一把,才勉强站稳。
“尚书大人……”炮长跑了过来,脸色煞白,“八百步……太远了,根本……根本没法瞄啊。”
“打!”齐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给本官打!”
“轰!”
“神威大将军”再次怒吼。
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半晌,斥候来报:“偏左,五十步!”
齐泰的身体晃了一下。
“再打!”
“轰!”
“报!偏右,四十步!”
“再打!”齐泰几乎是在嘶吼。
“轰!”
“报!炮弹……炮弹没够着,落在靶前一百步!”
三炮过后,那面巨大的盾靶,完好无损。
齐泰的脸,从煞白,变成了铁青,最后,涨成了猪肝色。他感觉全天下的人,都在用嘲笑的目光看着他。
“张伟。”朱元璋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他连“爱卿”都省了。
张伟点了点头。
西边的炮阵,再次开始了他们那安静而高效的流程。
“目标,盾靶。距离,八百步。”
“象限仪,第三格。风向微偏,向右修正半格。”
锦衣卫小旗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修正半格?”观礼台上有武将失笑,“说得跟真的一样,八百步外,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半格有什么用?”
“啾——!”
又是一声尖啸。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们死死地盯着远方那面盾靶。
一息,两息,三息……
就在众人以为又打偏了的时候,远方的盾靶,突然猛地一震,从中间,爆开了一团木屑!
“咚——!”
沉闷的撞击声,隔着遥远的距离,姗姗来迟。
那声音,却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斥候的红色令旗,高高举起,疯狂地挥舞着。
“报——!正中靶心!!”
整个校场,鸦雀无声。
针落可闻。
齐泰双腿一软,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
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体无完-肤。
朱元璋站在高台之上,看着那个站在炮边的年轻人,看着那张平静得有些过分的脸,他笑了。那笑容,灿烂得像个得到了天下最好玩具的孩子。他猛地一拍栏杆,大声喝道:“好!好一个张伟!好一个国之利器!”
他再也按捺不住,竟不顾仪态,亲自走下高台,大步流星地朝着张伟的炮阵走去。
所有文武百官,都愣住了,随即,也乌泱泱地跟了下去。
一场原本的对决,瞬间变成了一场皇帝亲临的现场观摩会。
只留下东边那门威风凛凛的“神威大将军”,和它那群失魂落魄的炮手,被孤零零地遗忘在原地,像一个天大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