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场上的狂热，随着圣驾的离去，渐渐冷却。阳光依旧刺眼，空气中硝烟与尘土的味道，混合着一种名为“嫉妒”的酸腐气息，悄然弥漫开来。
张伟站在原地，手中还残留着朱元璋肩膀的温度，耳边还回响着那一声声石破天惊的封赏。正三品，暂代军工总监，辖一百锦衣卫，掌五十万两白银。这一切，来得如此迅猛，如此不真实，像一场荒诞的大梦。
直到曹正淳凑了过来，脸上那副谄媚的笑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真诚，真诚得甚至有些扭曲：“大人……哦不，总监大人！恭喜总监大人，贺喜总监大人！您这可真是……一步登天啊！”
他那标志性的尖细嗓音，终于将张伟从恍惚中拉回了现实。
张伟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他看见了远处，户部尚书傅友德正被一群同僚围着，面色凝重地低声交谈，目光时不时地瞟向自己。他看见了那些武将勋贵，三五成群，窃窃私语，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震惊，变成了此刻的复杂与审视。
他赢了比试，却好像输掉了整个世界的安宁。他不再是那个可以躲在幕后，出出主意的七品小官了。从今天起，他就是那根戳破了天花板的椽子，风雨都会优先向他打来。
“蒋指挥使，来了。”曹正淳压低声音提醒道。
张伟抬起头，看见锦衣卫指挥使蒋瓛，正领着一个身材高大、面容冷峻的校尉，向他走来。蒋瓛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那是一种属于职业特务的，毫无波澜的平静。
“张总监。”蒋瓛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干巴巴的，没有温度。“陛下有旨，拨一百锦衣卫校尉，听凭总监调遣。这位是锦衣卫千户，陆剑。从今天起，他和他麾下的一百弟兄，就是总监的人了。”
那个名叫陆剑的千户，上前一步，对着张伟一抱拳，动作标准得像是用尺子量过：“卑职陆剑，见过总监大人。”
他的眼神，像一把出鞘的刀，锐利，且带着审视。张伟能感觉到，这道目光，从自己的头顶，一直刮到脚底。这不是下属看上官的眼神，更像是鹰在评估一只闯入它领地的兔子。
张伟心中了然。皇帝的命令，蒋瓛不敢不听。但把锦衣卫的精锐，交给一个外人，他心里不可能没有疙瘩。派来这么一个刺头，恐怕既是执行命令，也是一种试探和监视。
“陆千户，客气了。”张伟笑了笑，笑容很淡，“以后，就要辛苦你们了。”
他没有多说，也没有试图表现出什么“王霸之气”。对付这种人，说得再多，不如做得好看。
蒋瓛似乎对张伟的平静有些意外，但他没表现出来，只是又交代了几句场面话，便带着人转身离去。
“大人，这姓陆的，是蒋瓛的心腹，出了名的铁面无私，只认圣命和规矩。”曹正淳在旁边小声嘀咕，“怕是不好相与啊。”
“规矩？”张伟看着陆剑那笔挺的背影，嘴角微微勾起，“那正好。我最喜欢的，就是规矩。”
还没等他们离开校场，一个小太监就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张总监，陛下在武英殿召见。”
武英殿，是朱元璋处理军国大事，召见心腹重臣的地方。
张伟跟着小太监，穿过层层宫门，再一次见到了那个刚刚还意气风发的皇帝。此刻的朱元璋，已经换下了一身戎装，穿着一身玄色的常服，坐在书案后，手里正拿着张伟画的那个“弹托”的草图，翻来覆去地看。
殿内没有旁人，气氛比在校场上时，要轻松，却也更加威严。
“坐。”朱元璋指了指面前的绣墩。
“臣，谢陛下。”
“你那个‘堪舆总局’，朕想了一路。”朱元璋放下图纸，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深邃的眼睛，紧紧盯着张伟，“想法很好，气魄也大。但朕问你，此事，从何处着手？你说要召集天下能工巧匠，方士术人。这些人，三教九流，龙蛇混杂，如何管束？你说要绘制山川矿脉图，我大明疆域何其广袤，这要画到何年何月？总不能，就是一句空话，骗朕的银子吧？”
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直指要害。
皇帝的狂喜，已经过去了。现在，是冷静的，甚至带着一丝怀疑的审视。他需要看到实实在在的东西。
张伟知道，这是他真正的，也是最重要的一场“面试”。
“回陛下，此事，臣已有初步的计较。”张伟不慌不忙地答道，“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堪舆总局’的建立，非一日之功，当分三步走。”
“第一步，‘立衙’。臣请旨，先在京城，择一处地方，成立‘堪舆总局’的筹备处。衙门虽小，五脏要全。需设‘舆图司’，专职测绘；‘勘探司’，专职寻矿；‘格物司’，专职分析矿石样本。先将架子搭起来。”
“第二步，‘招人’。正如陛下所言，天下奇人异士，难以管束。故而，臣不打算广发招贤令。臣想请陛下下旨，从国子监，挑选十名算学最优，且家境贫寒，无甚背景的监生。再从工部，调拨二十名经验最丰富的画图吏和老矿监。最后，由锦衣卫出面，暗中寻访民间那些真正有本事的舆者、相士，以重金‘聘’之，而非‘征’之。人，不必多，贵在精。先组成一支小而精干的队伍，由臣亲自培训。”
朱元璋的眼睛亮了一下。这个法子，很对他胃口。国子监的穷学生，有学问，没根基，好控制。工部的老人，有经验，听话。民间的高人，用钱买，不牵扯名分，用完即止。稳妥！
“那第三步呢？”
“第三步，‘试点’。”张伟的声音沉稳有力，“我大明疆域虽广，但不必全面铺开。臣请旨，以应天府周边三百里为试点区域。用一年时间，就勘探这方圆三百里。将此地的山川、河流、地貌、矿产，尽数绘制成图，探明储量。我们要做的，不是给天下的画一幅写意画，而是先给京城，拍一张最精细的‘相片’。待试点成功，总结出经验，再以此为模板，一府一府地，向全国推广。如此，十年之内，必见成效。”
一番话说完，条理清晰，步骤分明，将一个宏伟得近乎虚幻的蓝图，变成了一个触手可及，可以量化，可以执行的计划。
朱元-璋靠在椅背上，看着张伟，久久没有说话。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他本以为自己得了一把绝世宝刀，却没想到，这把刀的背后，还藏着一个完整的兵工厂。
“好。”许久，他才吐出一个字。“就按你说的办。那个筹备处，你自己去选址。人，朕让吏部和工部给你调。钱……”
他顿了顿，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狡黠，像个算计得逞的老农。
“朕给你批的五十万两，是军工总监的经费，是用来造炮的。至于这个‘堪舆总局’……它是你提出来的，算是你的私活。朕可以给你政策，给你人，但钱，你自己想办法。”
张伟一愣。
“怎么？”朱元璋的嘴角咧得更开了，“你不是说，要给咱把地底下的金山银山都刨出来吗？朕就等着你，给朕刨出第一桶金来。要是连个筹备处的开销都解决不了，那你说的那些，可就真是画饼充饥了。”
这……这是赤裸裸的耍赖啊！
张伟的脑子飞速旋转，瞬间明白了朱元璋的用意。这是在逼他，逼他尽快拿出成果。也是在考验他，除了会画大饼，会不会真的“变现”。
看着皇帝那副“朕就是不给钱，你能奈我何”的表情，张伟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他站起身，对着朱元-璋，深深一揖。
“陛下英明。”他抬起头，脸上非但没有为难，反而露出了一丝自信的笑容，“臣，遵旨。不出三月，臣必让‘堪舆总局’，自己赚到第一笔银子。不但不用朝廷掏一分钱，或许，还能给户部的账上，添点盈余。”
“哦？”朱元璋的兴趣，彻底被勾了起来，“朕，拭目以待。”
从武英殿出来，张伟的后背，已经湿了一片。与皇帝的每一次交锋，都像是在走钢丝。
曹正淳在宫门外候着，一见他出来，立刻迎了上去。
“大人，户部的傅尚书，派人传话，说那五十万两银子的库银，已经备好了，请您随时去取。”
“知道了。”张伟点了点头，心中却在盘算着另一笔“生意”。
五十万两，是造炮的钱，一分都不能动。堪舆总局的启动资金，得另想办法。
他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看着这座庞大而古老的都城，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闯进了瓷器店的野蛮人。所有人都等着看他，是会把这家店砸个稀巴烂，还是能在这里，烧出最精美的瓷器。
“走，去户部。”张伟迈开步子，“先拿钱。然后，再去工部，领咱们军工总监的衙门。我倒要看看，他们会给咱们，准备一份什么样的‘大礼’。”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曹正淳却听出了一丝冰冷的寒意。他知道，好戏，才刚刚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