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的煤炭市场,是一块划分好的蛋糕。
掌控这块蛋糕的,是一个名为“乌金行”的行会。行会里的,都是世代经营煤窑的坐地户,他们背后盘根错节,与城中不少勋贵官员,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行会的总瓢把子,名叫钱四爷,一个面相凶恶的胖子。他本人没什么背景,但他姐姐,是西宁侯的小妾。
西宁侯,郭英。开国六公爵之一,跟随朱元璋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宿将,位高权重。
虽然只是个小妾的弟弟,但在这应天府的地界上,钱四爷这块牌子,也足够响亮了。
当王振的“振记煤场”开张,并且打出“上等精煤,量大价优”的招牌时,钱四爷正在自己的宅子里,搂着两个小妾,听着小曲儿。
“四爷,那个姓王的,简直是疯了!”一个管事连滚带爬地跑进来,脸色煞白,“他卖的煤,比我们的上等货,成色还好。价格……价格却比我们的中等货,还便宜三成!”
“什么?”钱四爷一把推开怀里的小妾,肥硕的身体,像一座肉山,猛地坐了起来,“哪来的煤?他王振不是做粮食生意的吗?什么时候改行挖煤了?”
“不知道啊!听说……听说是在城东的黑风口,新开的矿。那矿邪门得很,外面有锦衣卫把守,我们的弟兄,连边都靠不近!”
“锦衣卫?”钱四爷的三角眼里,闪过一丝阴狠,“他王振有几个脑袋,敢使唤锦衣卫?”
“不是他……听说,他背后,是那个新上任的……军工总监,张伟。”
“张伟?”
钱四爷念叨着这个名字,脸色变得越发难看。
这个名字,最近在应天府太响了。他再孤陋寡闻,也知道这位是皇帝眼前的红人。
“妈的!”钱四爷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案几,上面的酒菜,碎了一地,“一个毛头小子,欺人太甚!真以为有陛下撑腰,就能断老子的财路?!”
“四爷,那我们怎么办?”管事战战兢兢地问。
“怎么办?按老规矩办!”钱四爷狞笑一声,“先礼后兵。派人去给那个姓王的,送份‘帖子’。告诉他,应天府的煤,姓钱。他想在这里玩,就得守我的规矩。让他把那个破矿关了,以后,从我这里拿货。我保他,也有汤喝。”
这是警告,也是试探。
然而,派去的人,连王振的面都没见到,就被煤场门口那两个面无表情的锦衣卫,给叉了出去。
“反了天了!”钱四爷把手里的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给脸不要脸!来人!去,把我们的人都叫上。去振记煤场,给我‘送点礼’!我倒要看看,是他的骨头硬,还是老子的拳头硬!”
当天下午,一群地痞流氓,手里拿着棍棒,气势汹汹地冲向了振记煤场。
然而,他们想象中打砸抢的场面,并没有发生。
迎接他们的,不是惊慌失措的伙计,而是陆剑,和他身后,一排黑衣佩刀,眼神比刀锋还冷的锦衣卫。
“此地,军事禁区。擅闯者,死。”
陆剑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那群地痞,平日里欺负百姓,作威作福惯了,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尤其是“锦衣卫”这三个字,就像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领头的混混,还想嘴硬,壮着胆子喊:“什么军事禁区!这里是煤场!我们是来买煤的!”
陆剑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他身后的一名校尉,缓步上前,一言不发,拔刀。
一道寒光闪过。
那混混甚至没看清动作,就觉得耳朵一凉。他下意识地一摸,满手是血。他的一只耳朵,已经被整整齐齐地削了下来,掉在地上。
“啊——!”
杀猪般的惨叫,响彻街巷。
剩下的地痞,吓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地跑了。
陆剑从始至终,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对他来说,这不过是踩死了一只苍蝇。
消息传回钱四爷的耳朵里,他整个人都傻了。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这次,踢到的,根本不是什么铁板,而是一座刀山。
硬的不行,钱四爷只能去找自己的靠山。
西宁侯府。
郭英听完自己这个小舅子的哭诉,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挥了挥手,让钱四爷退下。
书房里,只剩下他和一个穿着儒衫的中年谋士。
“侯爷,此事,恐怕不简单。”谋士轻声道。
“哼,何止是不简单。”郭英冷笑一声,“我当是什么大事,原来是断了你姐姐娘家的财路。一个张伟,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就把他吓成这样,没出息的东西。”
“侯爷,钱四爷是小事。但这个张伟,不得不防。”谋士的眼神,显得有些忧虑,“此子,行事毫无章法,不按官场规矩出牌。陛下让他办军工,他却跑去开矿经商。这……这叫‘与民争利’,是官场大忌。可偏偏,陛下就吃他这一套。”
“陛下想的,和我们不一样。”郭英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陛下想要的,是一个绝对听话,能替他咬人,还能替他挣钱的‘家奴’。这个张伟,就是他选中的一条好狗。他现在搞煤矿,明天,是不是就要搞铁矿?搞盐运?长此以往,我大明朝的经济命脉,岂不都要落到他一个人的手里?”
这,才是郭英真正担心的。
他们这些开国勋贵,之所以能安享富贵,不仅仅是因为军功。更是因为,他们盘踞在各个行业,掌握着大量的,看不见的财富。
张伟的行为,就像一条闯进池塘的鲶鱼,搅乱了所有人的利益格局。
“那侯爷的意思是?”
“对付这种人,不能用江湖手段。那是下策。”郭英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要用,就用朝堂上的规矩,来杀他。”
他转过头,看着谋士:“你去找都察院的左都御史,陈瑛。就说,我说的。让他上本参这个张伟。就告他,滥用职权,勾结奸商,与民争利,败坏朝纲!”
“陈瑛?”谋士愣了一下,“陈瑛此人,是出了名的酷吏,最是刚正不阿,恐怕……”
“刚正不阿?”郭英笑了,笑声里充满了不屑,“这世上,哪有什么真正的刚正不阿。他陈瑛,想往上爬,就得有人提携。他参张伟,是守‘圣人之道’,名正言顺。我,在背后,再推他一把。他何乐而不为?”
谋士恍然大悟,躬身道:“侯爷英明。”
“去吧。”郭英摆了摆手,“我倒要看看,在祖宗的法度面前,是他的歪理邪说硬,还是我大明的规矩硬。我还要看看,陛下,是保他这条‘家奴’,还是保我大明的体面!”
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就此拉开序幕。
两天后,一份由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瑛亲笔书写的奏折,被送到了朱元璋的御案上。
奏折之中,字字泣血,声声啼鸣。
陈瑛引经据典,痛陈当朝三品大员张伟,无视纲纪,沉迷商贾之术,以“军工总监”之名,行垄断市场之实。其行为,上坏朝廷风气,下与百姓争利,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 恳请陛下,明正典刑,严惩张伟,以儆效尤,以安民心,以正国法!
奏折的言辞之激烈,用心之险恶,让每一个看到的太监,都感到一阵寒意。
武英殿内。
朱元璋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份奏折,久久不语。
殿内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许久,他才缓缓抬起头,看向站在殿下,那个从司礼监一路小跑过来,满头大汗的太监。
“去。”
朱元璋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传张伟,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