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组建这个班底以来,第一次遇到如此直接的,来自核心将领的反对。
傅友德是宿将,在水师中威望极高,他若是不配合,这“毒饵”之策,根本无法执行。
张伟没有生气,也没有用总兵的身份去压他。他静静地看着傅友德,直到对方眼中的怒火渐渐平息了一些,才缓缓开口。
“傅将军,请坐。”
傅友德没有动。
张伟也不在意,他站起身,走到议事堂中央悬挂的巨大海图前,拿起一根长杆。
“傅将军,你说的没错。拿弟兄们的命当诱饵,是天下最无能的统帅才会干的事。我张伟,还没那么丧心病狂。”
他顿了顿,长杆指向泉州港的位置。
“谁告诉你,护航的兵,和开船的水手,是去送死的?”
傅友德一愣:“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张伟的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笑容,“他们的任务,不是去‘引诱’,而是去‘钓鱼’。你见过哪个钓鱼佬,会用自己的手指头当鱼饵的?”
他转过身,看着众人。
“这十艘宝船上的水手,以及那支看似薄弱的护航舰队,总计一千二百人。他们,将不会从大明水师的任何一个卫所抽调。”
“那从哪来?”蓝玉忍不住问道。
张伟的目光,投向了蓝玉:“从你的‘穿心’营里来。”
蓝玉的眼睛瞬间瞪大了,一脸的不可思议。
张伟继续说道:“我会从你的五千精锐中,挑选出一千二百名水性最好,反应最快的士兵。他们将换上水师和普通水手的衣服,成为这次行动的‘鱼饵’。”
“总兵大人,这不可!”蓝玉立刻反对,“穿心营的弟兄,是宝贝疙瘩!是直捣黄龙的尖刀!怎么能拿去做诱饵?这不是大材小用,是暴殄天物!”
“不,这才是人尽其才。”张伟摇了摇头,长杆在海图上轻轻滑动,“倭寇不是傻子,如果诱饵太假,一碰就碎,他们会起疑。所以,这个‘饵’,必须足够‘劲道’,足够‘逼真’。”
“第一,这一千二百人,不是去送死,而是去表演。他们要演一场海上追逐的大戏。他们要表现出惊慌,但又不能真的乱了阵脚;他们要看似拼命抵抗,但又要打得恰到好处,既能让倭寇觉得‘再加把劲就能得手’,又不能真的被他们追上或者合围。”
“这其中的分寸,寻常水师官兵,根本拿捏不了。只有‘穿心’营这些百战余生的悍卒,才有这样的心理素质和应变能力。”
“第二,”张伟的语气加重了几分,“谁说他们只有挨打的份?那十艘宝船,看着是肥羊,实际上,每一艘船的船舱里,都藏着十门虎蹲炮和上百支火枪!护航的战船,看似老旧,但关键部位,也都加了钢甲!他们的任务,是在逃亡的过程中,不断地给倭寇放血!用我们新式火器的射程优势,一点点地消耗他们,激怒他们,让他们失去理智,一头扎进我们在外海张开的口袋里!”
“他们不是鱼饵,他们是猎犬!是负责将野猪引入陷阱的猎犬!”
“至于安全,”张伟看向傅友德,“那十艘宝船,我都让工匠做了改造。船体结构看似笨重,其实内部加装了隔水舱,就算船身被撞破几个洞,也沉不了。而且,每艘船都配了足够的小艇。一旦情况有变,他们随时可以弃船,化整为零,利用小艇在复杂的海况中逃生。傅将军,你比我更懂海,你应该知道,在茫茫大海上,几十条小艇,比一艘大船更难追捕。”
张伟的一番话,信息量巨大,让在场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
用最精锐的特种部队,去扮演一群惊慌失措的肥羊?
用看似笨重的商船,暗藏杀机,边逃边打?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诱饵”了,这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集欺骗、挑衅、消耗于一体的武装游行。
傅友德脸上的怒气,已经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震惊。他怔怔地看着海图,脑海中模拟着张伟所描述的场景。一群穿着水手服的“饿狼”,驾驶着伪装成“肥羊”的刺猬船,在海上戏耍着数倍于己的倭寇……
这仗,还能这么打?
蓝玉也是一脸的纠结,他心疼自己的兵,但又不得不承认,张伟的计划,确实……他娘的太有才了!太阴险了!他喜欢!
“怎么样,傅将军?”张伟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样的‘鱼饵’,你还觉得窝囊吗?”
傅友德沉默了许久,终于,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再次对着张伟,深深一揖。这一次,不再是出于礼节,而是发自内心的敬佩。
“总兵大人……神思妙算,末将,服了!”
他抬起头,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请大人放心,末将即刻启程前往泉州!定将这出戏,给您唱得漂漂亮亮!保证让那些倭寇,连裤子都当了,也要来咬钩!”
危机解除,议事堂的气氛重新变得热烈起来。
就在这时,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王振,笑呵呵地补充了一句。
“总兵大人,傅将军,蓝将军。光有船这道‘硬菜’当饵,还不够香。小的,还给倭寇们备了一道‘开胃小菜’。”
“哦?”张伟来了兴趣,“说来听听。”
王振脸上的笑容更盛了,却让人感到一丝寒意。
“小的已经安排妥当。三天后,会有一名‘大明海商’,在琉球被倭寇‘碰巧’俘虏。这名海商,恰好就是负责给这次宝船船队采买物资的采买商之一。他知道船队的构成,知道护航水师的‘虚实’,更知道宝船上‘金银’的数量。我想,倭寇的头目们,应该会很乐意……帮他松松筋骨,听他‘坦白’一切的。”
“这个人,可靠吗?”曹正淳阴恻恻地问了一句。
“曹大人放心。”王振笑道,“他全家老小的卖身契,都在我手里。而且,他自己也活不过审讯的。一个死人,是不会泄露秘密的。”
议事堂内,温度仿佛又降了几分。
用活人做饵,而且是注定要惨死的饵。
张伟看着王振,没有说话,只是端起了桌上的茶杯。
茶水,已经凉了。
他想起朱元璋的话。
心要慈,手要硬。
他一口,将杯中冷茶,饮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