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炮,轰碎的不仅仅是一座无人的礁石小岛。
它轰碎的,是近卫前久脸上最后的倨傲,是所有大名使者心中残存的侥幸,更是日本武家社会沿袭了数百年的,那套关于“荣耀”和“尊严”的虚伪说辞。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的巧舌如簧、一切的政治算计,都显得那么苍白和可笑。
近卫前久瘫软在地,面如死灰,裤裆处传来一阵骚臭。这位刚才还口出狂言、要封张伟为“日本王”的京都公卿,此刻像一条被抽掉了脊梁骨的死狗。
丹羽长秀和真田昌幸等人,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他们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了明军的恐怖。那不是立花山下五百对五百的阵战,而是一种来自文明代差的降维打击。他们引以为傲的城池、军阵,在这种可以轻易从视线之外摧毁一座小岛的“妖术”面前,和纸糊的有什么区别?
高台之上,蓝玉兴奋得满脸通红,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这才是他熟悉的语言,简单、粗暴、有效!他斜眼瞥了一下身后的监军太监王景弘,发现这位深不可测的公公,虽然依旧闭着眼,但嘴角却微微向上翘起,显然对张伟这一手极为满意。
“看来,大家对本将的提议,没有异议了。”张伟重新坐回帅位,仿佛刚才只是随手碾死了一只蚂蚁。
他看了一眼夏原吉。
夏原吉心领神会,站起身来,笑呵呵地说道:“诸位,诸位,莫要惊慌。张将军只是给大家看个玩意儿,助助兴而已。我大明乃仁义之师,岂会滥杀无辜?”
他这番话,听在众人耳中,比任何威胁都更令人胆寒。
“既然大家对‘匡扶纲常’都有了共识,那咱们就来谈谈具体章程。”夏原吉从袖中取出一份早已拟好的文书,朗声念道,“想参与‘重定大义’者,需满足以下几个条件。”
“其一,献土。凡有意者,需将名下所有领地的地契、户籍、税册,尽数上交我大明帅府,由我方核查、登记、重制。此为‘王化之始’。”
“其二,献金。各家大名,需将家中所藏金银之七成,上缴作为‘勤王军资’。我大明不取分毫,此钱将由我方代管,用于未来新幕府的开支。此为‘公心之证’。”
“其三,献子。各家嫡长子,需送至博多港大营,由我大明将官亲自教导兵法韬略、经世济民之道,待学成之后,方可归家继承大业。此为‘归心之表’。”
这三个条件一出,台下顿时一片死寂,随即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
献土,等于把命根子交了出去。
献金,等于把血抽走了七成。
献子,更是赤裸裸的人质要挟!
这哪里是选拔盟友?这分明是把所有大名都当成战败国来处置!
“这……这未免也太……”一名小大名的使者忍不住开口,但话没说完,就被旁边的人死死捂住了嘴。
夏原吉脸上的笑容不变:“诸位,请注意。这不是要求,而是‘资格’。满足了这三条,才有资格参与下一轮的角逐。至于最终谁能代天行道,坐上将军之位,那就要看谁的‘诚意’更足,谁的‘规划’更合圣意了。”
他环视众人,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哦,对了。第一个响应者,可以在最终的评定中,获得额外的加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死亡的威胁和权力的诱惑面前,所谓的尊严和底线,被迅速抛弃。
“我……我织田家,愿意!”丹羽长秀第一个站了出来,他脸色煞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他知道,织田信长绝不会甘心屈居人下,但眼下,这是唯一的生路,也是唯一的捷径。先活下来,再图将来!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
“我武田家,也愿意!”
“毛利家,遵从上国号令!”
……
一时间,响应之声此起彼伏。那些曾经在日本历史上叱咤风云的大名们,此刻像一群争抢残羹剩饭的饿狼,争先恐后地表示臣服。
张伟冷眼看着这一切,心中没有丝毫波澜。他知道,这只是开始。他要的,不是一个统一的、听话的日本,而是一个分裂的、内耗的、永远需要大明来“仲裁”的日本。
他真正的计划,比夏原吉宣布的这些条件,要狠辣百倍。
他要以“大义”为名,将日本彻底肢解!
他会扶持织田家统一近畿,成为“关西管领”;他会支持武田家压制关东,成为“关东管领”;他会让毛利家和岛津家在西国和九州互相牵制;甚至,他会把那个已经吓傻了的近卫前久扶植起来,成立一个没有实权的“京都朝廷”,专门负责恶心那些手握兵权的大名。
他要在这片土地上,制造出无数个互相制衡的权力中心,让他们斗,让他们抢,让他们永远无法拧成一股绳。而大明,将作为唯一的、至高无上的“仲裁者”,坐收渔翁之利。
这个拥挤的鱼塘,不仅要被搅浑,还要被烧开,让里面的每一条鱼,都为了生存而疯狂挣扎,再也无力跃出池塘半步。
就在张伟的宏大计划即将付诸实施,整个日本的未来仿佛都已在他掌中乾坤一定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变故发生了。
一名负责港口警戒的明军百户,神色慌张地冲上高台,在张伟耳边低语了几句。
张伟的眉头,第一次在今天这场“拍卖会”上,真正地皱了起来。
他挥了挥手,让那名百户退下,然后对台下众人说道:“今日盟会,暂告一段落。诸位可先回住处,准备履行‘诚意’。明日此时,我们继续。”
说罢,他不顾众人惊愕的目光,径直起身,带着蓝玉和夏原吉,快步走下高台,向港口方向驰去。
“到底出了什么事?这么火急火燎的?”蓝玉一边跟上,一边好奇地问道,“难道是那帮孙子反悔了?正好,给老子一个开杀的理由!”
“不是。”张伟的脸色有些古怪,“来了一艘船。”
“一艘船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船上的人,很特殊。”张伟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夏原吉,一字一句地说道,“是天皇的使者。”
夏原吉的瞳孔瞬间放大:“天皇?哪个天皇?不是说天皇早就被幕府架空,成了一个摆设吗?”
“是。但这个摆设,现在派人来了。”张伟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玩味,“而且,他不是来参加拍卖会的。他的船上,没有金银,没有兵器,只载着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蓝玉和夏原吉异口同声地问。
张伟的目光望向远处那艘静静停泊在港口外,形制古朴,与众不同的船只,缓缓吐出三个字:
“传国玺。”
更准确地说,是日本天皇代代相传的三神器之一——八尺琼勾玉的仿制品,但它所代表的意义,却远非那些大名们的地契和金银可比。
“使者说,他带来了天皇的密诏。他不想见‘征倭将军’张伟。”张伟的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笑容。
“他想见的,是大明皇帝的‘兄弟’,是愿意帮助他,从篡位的逆贼手中,夺回整个日本的‘盟友’。”
蓝玉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憋出一句:“这……这帮家伙,一个比一个会玩啊!这戏码,比唱大戏还热闹!”
夏原吉却没有笑。他的额头渗出了冷汗,比刚才听到炮响时还要多。
他敏锐地意识到,这已经不是一场简单的征服战争,也不是一场巧妙的政治博弈了。
一个全新的,也是最危险的选项,被摆在了张伟的面前。
是选择与那些手握兵权的实力派大名合作,走一条看得见、摸得着的现实主义道路?还是选择与一个虚无缥缈,但却占据着法理制高点的“神”,进行一场豪赌?
前者,是当一个 kingmaker(造王者)。
后者,是当一个 godmaker(造神者)。
鱼塘,已经彻底沸腾了。而一条所有人都没想到的“真龙”,或者说,一条自以为是“真龙”的泥鳅,从最深的淤泥里,钻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