堺港,南蛮寺。
葡萄牙船长加斯帕·德·莱莫斯,正虔诚地跪在圣坛前,亲吻着胸前的十字架。他身后的教堂里,坐满了新入教的日本信徒,他们大多是些穷苦的渔民、手工业者,甚至还有一些失去主家的浪人。
神父正在用蹩脚的日语,宣讲着上帝的福音。他说,信主,可得永生;信主,可免除旧债;信主,更可以享受大明经略府的税务优待。
最后一句话,远比“永生”更能打动人心。
加斯帕对这些并不关心。他关心的是教堂外,那些由明军士兵把守的仓库。仓库里,堆满了从欧洲运来的火枪、呢绒、玻璃制品和葡萄酒。而在另一边,等待装船的,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一箱箱印着“大明皇家金矿”戳记的金条,以及刚刚从京都运来的,成吨的白银。
这是一笔他做梦都不敢想的巨大生意。那位年轻的明国经略使,张伟,慷慨得就像是上帝本人。他不仅给予了葡萄牙独家的贸易权,甚至还允许他们传教,并利用行政力量帮他们“发展信徒”。
当然,代价是那笔“十一税”。所有新教徒收入的十分之一,要上交给教会,而教会再将其中七成,转交给一个叫做“大明日本株式会社”的机构。
加斯帕觉得这很合理。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那位张大人,显然就是日本的凯撒。
与此同时,在堺港的另一头,一座由“会合众”豪商们拥有的宅邸内,气氛却与南蛮寺截然相反。
“他怎么敢!”
今井宗久,这位茶道宗师兼豪商,将手中的青瓷茶碗重重地顿在榻榻米上,珍贵的茶汤溅出,弄湿了名贵的叠席。
“我们帮他兵不血刃拿下京都,我们帮他围堵幕府余孽,我们甚至帮他稳住了整个近畿的物价。没有我们,他张伟在京都连一粒米都买不到!”今井宗久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颤抖,“可他现在是怎么回报我们的?百分之五的商税!还要我们补缴从他入京那天开始的所有交易额!这是抢劫!”
在座的,都是堺港最有权势的商人。天王寺屋的津田宗及,还有不久前刚刚作为“带路人”,风光无限的纳屋助左卫门。
纳屋助左卫门的脸色最为难看。因为税务审计司的催缴文书,是第一个送到他府上的。上面用汉字和假名清清楚楚地写着,他名下的所有商铺、船队,上一个月的交易总额,以及需要缴纳的税款。那个数字,让他心脏都抽搐了一下。
“今井大人,话不能这么说。”津田宗及相对冷静一些,“那位张大人废除了所有大名私设的关卡,如今从堺港到京都,货物畅通无阻,我们的利润其实是增加了。百分之五的税,也并非不能承受。”
“这不是能不能承受的问题!”今井宗久反驳道,“这是信誉问题!他当初许诺我们,事成之后,京都的生意分我们一杯羹。可没说要从我们自己碗里抢食!今天他敢要百分之五,明天就敢要百分之十!我们堺港,自应仁之乱以来,就是自由之都,何曾向任何武家大名缴纳过如此苛刻的税赋!”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纳屋助左卫门身上。他是他们中,和张伟关系最近的人。
纳屋助左卫门叹了口气,苦涩地说道:“我去见过夏原吉大人。那位夏大人,拿着算盘,一笔一笔地跟我算。他说,废除关卡为我们省下的钱,远不止这百分之五。他还说,大明日本株式会社为我们提供了安全的贸易环境,我们缴纳的,是‘保护费’。”
“保护费?我听过武士收保护费,强盗收保护费,没听过官府收保护费的!”一个稍年轻的商人愤愤不平。
“诸位,”纳屋助左卫门压低了声音,“夏大人还说……如果觉得税重,可以不做。经略府,有的是办法,让别人来做。”
这句话,让整个房间的温度都降了下去。
“他这是在威胁我们!”今井宗久一字一顿地说道。
“或许,我们应该联合起来,抵制这项税令。”津田宗及沉吟道,“我们可以暂停向京都供应所有物资。没有了我们的粮食、布匹和盐,不出半个月,京都就会大乱。我不信他张伟,敢冒这个风险。”
这个提议,让众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是的,他们是商人,但他们不是待宰的羔羊。他们控制着这个国家的经济命脉。这,就是他们最大的筹码。
“好!就这么办!”今井宗久拍板道,“从明天开始,所有运往京都的船只,一律停航!我倒要看看,那位不可一世的张经略,是会低头,还是会把他那些宝贝火枪对准我们!”
……
二条御所,张伟的临时经略府。
夏原吉将一份账册呈到张伟面前,脸上带着一丝忧虑。
“大人,堺港的商税,一分未收。纳屋助左卫门派人传话,说……说账目复杂,需要时间清算。”
蓝玉在一旁擦拭着他的宝刀,闻言“噌”地一声将刀归鞘,瓮声瓮气地说道:“有甚好清算的?我看就是皮痒了。大人,给我五百兵马,我去帮他们‘清算’一下,保证一文钱都不会少!”
“莽夫。”张伟连头都没抬,只是从盘子里捏起一颗来自葡萄牙的蜜饯,丢进嘴里,“杀鸡,焉用牛刀。何况,这只鸡,杀了可惜。”
他看向沈炼:“纳屋助左卫门,到了吗?”
“回大人,已在偏厅等候。”
“让他进来。”
纳屋助左卫门走进大厅时,心中是忐忑的。他做好了准备,准备迎接张伟的雷霆之怒,也准备好了用堺港的集体意志,来进行一场艰难的谈判。
然而,张伟只是微笑着请他坐下,还让侍女给他上了一杯热气腾腾的武夷山大红袍。
“助左卫门,我们是老朋友了。”张伟的开场白,让他有些意外。“这次请你来,不是为了税款那点小事。是有一桩天大的富贵,想与你商量。”
纳屋助左卫门一愣:“大人的意思是?”
“你觉得,堺港如何?”张伟问道。
“呃……商贾云集,乃日本第一大港。”纳屋助左卫门虽然不解,但还是据实回答。
“不错。但它也有缺点。”张伟站起身,走到地图前,用马鞭指了指堺港的位置,“它离京都,还是远了些。而且,港口的水深,不够。我的福船吃水深,进出不便。更重要的是……”
张伟转过头,看着纳屋助左卫门,笑容变得意味深长:“这里的人,心思太多,总以为自己很重要。”
纳屋助左卫门的心,咯噔一下。
张伟没有理会他的反应,继续说道:“我与葡萄牙的加斯帕船长商议过了。我们准备在淀川河口,就是摄津国与和泉国交界的那片滩涂上,兴建一座新港。”
他的马鞭,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那个位置,距离京都更近,而且直面大阪湾最开阔的海域。
“这座新港,我准备命名为‘洪武港’。所有港口设施,由我大明工部承建。港内设立自由贸易区,凡是入驻的商户,前十年,免除一切商税。所有航运、仓储、贸易,都将由大明日本株式会社与葡萄牙联合王国共同担保。加斯帕船长已经答应,未来所有葡萄牙商船,都将只停靠洪武港。”
张伟放下马鞭,重新坐下,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
“助左卫门,你是聪明人。你说,这样一座新港建成,需要多久,才能取代堺港,成为近畿,乃至全日本新的中心?”
纳屋助左卫门的额头上,冷汗瞬间就冒了出来。他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那一刻凝固了。
他终于明白了。
威胁?不,这不是威胁。这是宣判。
堺港的繁荣,不是因为它地理位置有多么优越,而是因为在战国乱世中,它成了一个各方势力都不愿轻易打破的平衡点。但现在,日本唯一的“超级势力”,就是张伟。他不需要平衡,他只需要一个完全听话的工具。
如果堺港不听话,他就亲手打造一个新工具。用大明的技术、财力,葡萄牙的航线,以及最致命的“免税”政策,釜底抽薪,活活地将堺港的血吸干。
他们的抵制,他们的联合,他们引以为傲的“经济命脉”,在绝对的权力面前,只是一个笑话。张伟甚至不需要动用一兵一卒,就能让整个堺港,在十年之内,变回一个无人问津的小渔村。
“扑通”一声。
纳屋助左卫门从坐席上滑落,跪伏在地,额头紧紧地贴着冰凉的地板。
“大……大人……我……我们错了!”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堺港的商人,都是一群鼠目寸光的蠢货!请大人息怒!税款……税款今日之内,一定全额缴清!不!双倍!我们愿意缴纳双倍的税款,以示惩戒!”
“助左卫门,你这是干什么。”张伟的语气还是那么温和,“我说了,我们是朋友。我怎么会为了这点小事,为难你呢?”
他亲自走过去,将纳屋助左卫门扶了起来。
“税,还是要按规矩缴,一分不能多,一分也不能少。我大明日本株式会社,做的是长久生意,讲的是规矩。”张伟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至于那个洪武港的计划嘛……只是一个初步设想,八字还没一撇呢。毕竟,要花很多钱,我这个人,又比较懒。”
纳屋助左卫门腿都软了,几乎是靠着张伟的搀扶才站稳。他哪里还听不出这弦外之音。
“大人!”他再次跪下,斩钉截铁地说道,“堺港会合众,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从今往后,我们不仅会是第一个,也是最快一个缴纳税款的!我纳屋助左卫门,愿以身家性命担保,为大人整顿堺港商界,凡有不从者,不用大人费心,我亲自把他和他家的产业,都从堺港抹去!”
“这就对了嘛。”张伟满意地点了点头,“株式会社需要一个懂事的合作伙伴。你,就来当这个‘堺港总办’吧。”
当纳屋助左卫门失魂落魄地离开后,夏原吉从屏风后走出,对着张伟深深一揖。
“大人高明。不费一兵一卒,便让这群桀骜不驯的商人,俯首帖耳。此‘釜底抽薪’之计,胜过十万大军。”
蓝玉则在一旁撇了撇嘴,闷闷不乐地说道:“没劲。还以为能松松筋骨。”
张伟哈哈大笑,走到他身边,捶了他一拳:“放心,有你忙的时候。日本这盘棋,硬骨头还多着呢。我们这家株式会社,才刚刚处理完第一笔烂账,接下来,该轮到我们的‘王牌业务员’,交第一份业绩报告了。”
他话音刚落,沈炼便从门外快步走入。
“大人,织田家的使者到了。他说,信长公,为您准备了一份‘贺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