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新年,正月初一。
这一日的京都,褪去了往日的清寂,被一种强行注入的喧嚣与繁华所包裹。新落成的经略府,坐落在城中最好的地段,其形制完全仿照明朝官署,飞檐斗拱,气势恢弘,与周围低矮的日式建筑相比,宛如鹤立鸡群,本身就是一种权力的宣示。
天色未亮,经略府门前的大道便已被清扫干净,铺上了厚厚的黄沙。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校尉,按刀而立,面容冷峻,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四周。表面上看,守卫并不算森严,甚至带着几分节日的松散,但这正是沈炼精心布置的“外松内紧”之局。在那些看似寻常的酒肆、茶楼的二楼窗后,在道路两侧的屋顶之上,无数双眼睛和早已上弦的弩机,正静静地等待着。
辰时,宾客们开始陆续抵达。
最先到的是商人们。以今井宗久为首,他们乘坐着装饰朴素的马车,献上的贺礼却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每个人脸上都堆着谦卑而热情的笑容,仿佛能参加这场宴会是他们毕生的荣幸。今井宗久走在最前,他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那股不同寻常的气息,但他只是将头埋得更低,目不斜视地走入府内。
随后是各大寺社的住持。这些往日里高高在上的僧侣,在经历了“资产审计”的洗礼后,如今一个个慈眉善目,宝相庄严,对引路的锦衣卫都客气地合十行礼。
织田家的使者是木下藤吉郎。他今天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礼服,跟在一名织田家的重臣身后,显得毫不起眼。但他那双滴溜溜转的眼睛,却像两把精准的尺子,不断丈量着经略府的每一个角落,评估着每一名卫兵的战力,将所有信息都记在心里。他看到那些挂在廊下的巨大红灯笼,总觉得造型有些奇怪,底下似乎还连着什么引线,但他想不出所以然。
最后抵达的,是天皇的銮驾和公卿的车队。
天皇被“请”来,自然是张伟的手笔,这代表着无可争议的“大义”。近卫前久等一众公卿簇拥在銮驾周围,他们神情肃穆,眼中却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与决绝。在他们身后,那些伪装成随从的武士,低着头,手掌紧紧按着藏在宽大衣袖下的胁差刀柄,感受着冰冷的钢铁带来的勇气。
罗德里格神父也到了。他穿着最华丽的黑色祭袍,胸前挂着巨大的银质十字架,身边跟着两名高大的葡萄牙护卫。他昂首挺胸,脸上带着传教士特有的庄严与狂热,仿佛他不是来赴宴,而是来接受一座城市的皈G。他与近卫前久交换了一个隐晦的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
宴会大厅设在经略府的正堂,足以容纳数百人。厅内张灯结彩,正中挂着一幅巨大的“迎春图”。张伟高坐主位,左手边是象征性的天皇席位,右手边则是蓝玉和沈炼。
待众人落座,酒过三巡,歌舞升平。张伟站起身,举起手中的青花瓷酒杯。
大厅瞬间安静下来。
“诸位!”张伟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今日是辞旧迎新之日。邀诸位前来,一是共贺新春,二来,也是要与诸位商讨一下,大明日本株式会社未来的发展大计。”
他环视一周,目光在近卫前久和罗德里格神父的脸上一扫而过。
“自我奉皇命经略日本以来,废关所,通商路,兴港口,定新币。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建立一个稳定、繁荣、有序的新日本!让所有人,无论公卿武士,还是商人士卒,都能在这新秩序下,安居乐业,共享太平!”
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听在不同人的耳朵里,却是完全不同的味道。商人们听到了“共享太平”的许诺,心中稍安。藤吉郎则在暗中撇嘴,心想这位张大人画饼的本事,倒是不输自家主公。而近卫前久等人,则感觉像是被人抽了一记耳光,脸上火辣辣的。
“为了表彰在建立新秩序中做出贡献的盟友,”张伟话锋一转,目光投向罗德里-格,“我决定,正式册封耶稣会为‘大明皇家认证友好宗教’。”
罗德里格心头一喜,以为是拉拢。
“并赐予耶稣会,在九州萨摩藩最南端的坊津地区,划拨土地三百亩,用于兴建新的教堂,传播主的福音!”
罗德里格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萨摩坊津?那是日本最偏僻的角落之一,穷山恶水,民风彪悍,甚至还有海盗出没。把教堂建在那里,跟流放有什么区别?
不等他反应,张伟继续说道:“同时,为了保障神父与教友们的安全,所有在日的葡萄牙武装人员,包括‘护教骑士’,即日起,必须到经略府登记造册,统一由督战队进行整编和训练,正式纳入‘株式会社’的安保体系。其军饷和装备,由株式会社统一拨付。”
这一下,罗德里格的脸彻底白了。这哪里是奖励,这分明是收缴兵权!一旦他手下那些浪人被整编,他这个“精神领袖”就成了光杆司令,还谈何发动兵变?
近卫前久的心也沉了下去。他没想到张伟一上来就精准地敲打他们的武装力量。
张伟仿佛没看到罗德里格的脸色,又将目光转向了近卫前久等一众公卿。
“当然,我们更不能忘记为日本传承了千年风雅的公卿贵族们。”张伟的语气变得格外“诚恳”,“诸位乃国之瑰宝,理应享受尊荣,潜心于和歌、茶道,而非为俗务所累。”
他顿了顿,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
“我决定,自今年起,对公卿俸禄制度进行一项重大改革。”
“诸位名下的庄园、领地,因管理不善,连年歉收,百姓困苦,实乃诸位之忧思。经略府不忍见此,决定以远超市场三成的溢价,一次性‘收购’诸位手中所有的庄园及土地所有权!”
嗡的一声,整个公卿席位都炸开了锅。
“收购”?这跟明抢有什么区别!土地庄园是他们身份和财富的根基,是他们维系家族的命脉!
“诸位稍安勿躁。”张伟抬手虚按,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收购’款项,将以洪武通宝,全额支付。同时,自下月起,经略府将根据诸位的品阶,按月向诸位支付一笔丰厚的‘年金’。比如,近卫殿下这样的从一位大臣,每月可得年金一千两白银。这笔钱,无需诸位再去催收租税,无需再看农夫的脸色,每月初一,准时由株式会社的银号送到府上。从此,诸位便可高枕无忧,尽享风雅!”
整个大厅死一般寂静。
所有人都被张伟这手釜底抽薪的狠辣操作给震住了。
这哪里是“杯酒释兵权”,这简直是“杯酒夺家产”!他用钱,斩断了公卿阶级与土地的最后一点联系。从此以后,这些高高在上的贵族,就彻底变成了被株式会社包养的金丝雀,生死荣辱,全在张伟一念之间。他们最后的权力根基,被张伟用一种看似“慷慨”的商业手段,连根拔起。
“噗通”一声,一名年老的公卿承受不住这巨大的打击,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近卫前久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他握着酒杯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死死盯着张伟,眼神中的怨毒几乎要喷出火来。
张伟这是在逼他!
张伟在他的计划发动之前,已经开始动手瓦解他的根基,削弱他的盟友。再等下去,等这场宴会结束,他们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他原本的计划,是在宴会最高潮,众人戒心最松懈时,以摔杯为号。可现在,张伟的步步紧逼,已经将他逼到了悬崖边上。
动手?还是不动手?
不动手,就是温水煮青蛙,慢性死亡。
动手,时机尚未成熟,府外罗德里-格的部队还没准备好,府内的刺杀,胜算又有几成?
他的目光与罗德里格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骇与慌乱。
张伟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他就是要用这种阳谋,将他们逼疯,逼得他们不得不提前亮出底牌。
他再次举起酒杯,遥遥对着近卫前久。
“近卫殿下,对于这项能让诸位永享安乐的改革,您意下如何?来,你我共饮此杯,就当是为这新时代的到来,庆贺了!”
这一杯酒,仿佛千斤重担。
接,还是不接?
接了,就代表着屈服,代表着公卿阶级的彻底落幕。
不接,就是当场翻脸!
近卫前久看着张伟那张含笑的脸,那笑容在他看来,比魔鬼还要狰狞。他感到一股血气直冲头顶,胸中的理智被滔天的愤怒和屈辱所吞噬。
他猛地站起身,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张大人……”他的声音嘶哑,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一样,“你这是在……自寻死路!”
话音未落,他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酒杯狠狠地砸在地上!
“啪!”
清脆的碎裂声,在大厅中骤然响起,如同惊雷。
这是信号!
是撕破脸皮,鱼死网破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