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小田原城的天守阁内,油灯的光芒如豆,将北条氏政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墙壁上。他已经在这里枯坐了两个时辰,面前的饭碗早已空了,但他仿佛还能从中嗅到黄金的诱人气息。
“兄长,夜深了,请早些安歇吧。”北条氏规在一旁轻声劝道。他不敢离开,兄长今夜的状态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
氏政没有回应,他的手指在冰凉的榻榻米上无意识地划着,像是在计算一道极其复杂的算术题。理智与贪婪的交战,已经让他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陷阱。这一定是个陷阱。
可是,什么样的陷阱需要布置得如此逼真?那个“钱半城”,那个奢华的府邸,那些唉声叹气的名医……如果这是织田信长的阴谋,那他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长到了大明的京城。如果这是那个神秘的张经略的手段,那他的目的又是什么?仅仅为了一个茶碗?
不,不对。
氏政猛地坐直了身体。他想到了一个可能性。或许,那个“钱半城”是真的,他对“初花”的渴望也是真的。但是,织田信长或者张经略,知道了这件事,于是顺水推舟,在前往南京的路上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着自己派人去钻。
这个解释,似乎最合情合理。
“氏规。”他沙哑地开口。
“在。”
“风魔众,还在我们手里吗?”
氏规的身体一僵。风魔一族,是相模国出身的传奇忍者集团,以诡异的战法和神出鬼没的渗透能力闻名。他们效忠于北条家,是北条家最锋利的暗刃。
“第五代的小太郎,一直听候您的调遣。”氏规低声道。
“让他来见我。立刻,马上。”
半个时辰后,一个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跪在了氏政的面前。他身材瘦小,穿着普通的农夫衣服,脸上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特征,属于丢进人群就再也找不到的那种人。但当他抬起头时,那双眼睛却锐利得像鹰隼。
“主公。”风魔小太郎的声音,像是夜风吹过枯叶。
“小太郎,我有一个任务交给你。”氏政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我要你亲自去一趟南京。不是堺港的探子那种小打小闹,我要你潜入那个钱府,亲眼见到那个‘钱半城’,亲耳听到他说的话。我要知道,他到底是个真人,还是个傀儡!”
“如果他是真人,那他身边一定有我们不知道的危险。”风魔小太郎冷静地分析,“如果他是傀儡,那这座府邸就是一个为我准备的陷阱。”
“没错。”氏政的眼神里透出一股狠戾,“所以,我需要你这只最狡猾的狐狸,去闯一闯这个龙潭虎穴。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偷、骗、潜入、伪装……我只要一个确切的答案。这件事,除了我们三人,天底下不能有第四个人知道。”
“遵命。”风魔小太郎没有丝毫犹豫,叩首领命,身影一闪,便再次消失在黑暗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氏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相信风魔小太郎的能力。如果连他也无法查出真相,那天下间便无人能做到了。
……
一个月后,南京。
城南的一座豪宅内,充满了压抑的寂静。这里就是沈炼为北条家的“老鼠”精心准备的舞台——钱府。
一间幽暗的卧房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一个形容枯槁的老者躺在床上,时不时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床边,一名须发皆白的老郎中正在为他把脉,面色凝重。
“钱公,您这病……唉,恕老夫直言,已是油尽灯枯之相。非药石可医了。”郎中叹息着收回手。
“咳咳……我不要听这个!”床上的“钱半城”猛地睁开眼,眼神浑浊却带着一股疯狂的执拗,“我钱某人一生,要什么有什么!金山银海,我不在乎!我只恨……只恨没能亲眼看一看那传说中的‘初花’!咳咳咳……庸医!都是庸医!滚!都给我滚!”
郎中和几个仆人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
房间的横梁上,一道几乎与木纹融为一体的黑影,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风魔小太郎已经在这里潜伏了两天两夜。
他是在三天前抵达南京的。这座大明朝的京城,其繁华与巨大,远超他的想象。他没有急着行动,而是花了整整一周的时间,像一个真正的游客一样,走遍了秦淮河畔的酒楼茶肆,混迹于夫子庙前的三教九流之中。
关于“钱半城”的传说,在这里俯拾皆是。有人说他祖上是跟着郑和下西洋的水手,在海外发现了宝藏;有人说他靠着海贸起家,垄断了丝绸和瓷器的生意;更有人言之凿凿,说他是当朝某位大太监的干儿子,富可敌国。
但所有的传说,最后都会汇集到一点:这位巨富,唯一的爱好就是收集天下奇珍,而他近来病重,时常念叨着一件来自日本的茶器。
信息太多,太杂,反而显得真实。
两天前,他趁着夜色,如一缕青烟般潜入了这座防备森严的钱府。府内的护卫,个个太阳穴高高鼓起,呼吸绵长,显然都是内家高手。这让他更加警惕。但他身为忍者宗师,自有他的办法。他避开了所有的明哨暗哨,像壁虎一样攀附在主卧的房梁上。
这两天里,他看到了无数珍贵的古玩字画被下人们随意地擦拭,听到了仆役们窃窃私语,抱怨老爷子脾气越来越古怪,为了一个什么“花”的碗,已经摔了三件前朝的瓷瓶。他还亲眼看到,几名管家模样的人,为了老爷子百年之后家产的分配问题,在院子里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一切都显得那么真实,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直到刚才,他亲耳听到了“钱半城”和名医的对话。那种对死亡的恐惧,和对宝物求而不得的疯狂,不似作伪。
风魔小太郎的心,开始动摇了。
或许,这真的不是一个陷阱?或许,这真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决定再做最后一次试探。
夜半三更,他悄无声息地从房梁上滑下,来到“钱半城”的床边。老人似乎已经沉沉睡去,呼吸微弱。小太郎从怀中取出一根极细的银针,针尖闪烁着幽光。这是风魔一族的秘术,只要刺入特定的穴位,就能让沉睡的人在无意识中回答问题。
他屏住呼吸,捻起银针,正要刺下——
“咳……咳咳……”
床上的老人突然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翻了个身,正好面对着他。小太郎心中一凛,瞬间退回阴影之中。
只见那“钱半城”在睡梦中,依然紧锁着眉头,嘴里含混不清地念叨着:“初花……我的……初花……”
小太郎站在黑暗中,久久没有动弹。
一个将死之人,在梦中都念念不忘的东西。这,是演不出来的。
他悄然离开了钱府,心中已经有了结论。
与此同时,钱府对面的一座茶楼二楼,雅间内。
沈炼正端着一杯茶,静静地看着对面那座寂静的府邸。
“指挥使大人,那只老鼠已经走了。”一名锦衣卫校尉在他身后低声报告。
“嗯。”沈炼应了一声,放下茶杯,“这两天,他有什么异动?”
“此人极其狡猾,两天来一动不动,就像一块木头。直到刚才,他似乎想用某种秘术对‘目标’进行试探,但被我们安排的‘梦话’给打断了。”
“做得很好。”沈炼的嘴角,勾起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让扮演‘钱半城’的老倌和那几个‘名医’、‘管家’都撤了吧。告诉他们,这出戏唱得不错,赏钱加倍。剩下的,就看鱼会不会咬钩了。”
他转头看向身旁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坐着一个穿着青布衣,正在默默擦拭着一把短刀的男人。正是岛津岁久。
“顾问先生,你觉得,北条氏政会相信这份报告吗?”沈炼问道。
岁久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起头,眼神空洞而冰冷。“信不信,已经不重要了。当他派出风魔小太郎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输了。因为,他动了贪念。”
他顿了顿,补充道:“贪婪,就像汤泡饭里的那碗汤。一旦倒进去了,就再也分不出来了。他只会连着米饭,把所有的东西,包括他自己,都一口吞下去。”
……
小田原城,天守阁。
风魔小太郎跪在地上,将他在南京的所见所闻,原原本本地汇报了一遍。
“……综上,属下认为,‘钱半城’确有其人,其财富与对‘初花’的渴望,也并非虚言。但是,此事依然存在风险,其府邸的防卫力量,不像普通的商人。”他做出了自己作为忍者的、最客观的判断。
北条氏政听完,久久不语。
风险。
这个词在他的脑中盘旋。但与之相比,“一座金山”的诱惑,却如同燎原之火,越烧越旺。
他想到了自己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想到了家臣中那些蠢蠢欲动的心思,想到了东方虎视眈眈的织田信长。北条家看似固若金汤,实则暗流涌动。他需要一笔巨大的财富,一笔能让他彻底碾压所有对手的财富!
“好,很好!”他猛地一拍大腿,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小太郎,你做得很好!你为北条家立下了大功!”
“兄长!”一旁的氏规脸色惨白,“您三思啊!万一……”
“没有万一!”氏政粗暴地打断他,“这是上天赐予我北条家的机会!我五代人的积累,不就是为了今天吗?”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行动必须绝对保密,绝对隐蔽。
“氏规,你听令。”
“在……”
“立刻去准备一艘最快的商船,以向大明进贡土产为名,办理好所有的手续。挑选二十名最精锐的护卫,由你亲自带队。”
“兄长,这太危险了!让别人去吧!”
“不!”氏政断然拒绝,“‘初花’是我北条家的镇国之宝,必须由我最信任的亲人护送。你,北条氏规,我的亲弟弟,是唯一的人选!此事,你若办成,你就是北条家最大的功臣!”
他走到暗格前,再次捧出了那个桐木盒子。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犹豫。
他将盒子交到氏规的手中,那盒子仿佛有千斤之重,压得氏规几乎喘不过气来。
“记住,到了南京,见到‘钱半城’,不要急着拿出‘初花’。先验货,我要亲眼看到堆成山的黄金!”氏政的呼吸变得粗重,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金光灿灿的景象。
“兄长……”氏规还想做最后的努力。
“执行命令!”氏政的吼声,在空旷的天守阁内回荡。
看着兄长那被贪婪吞噬了理智的脸,氏规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他知道,无论前方是金山还是刀山,他都必须去了。
他捧着那个决定北条家命运的盒子,沉重地叩首。
“遵命。”
北条氏政满意地看着他,脸上露出了扭曲的笑容。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坐拥金山,挥军西进,与织田信长一决雌雄,最终“天下布武”的,不是什么第六天魔王,而是他这个被天下人嘲笑的“饭桶将军”!
他拿起桌上那碗已经冷透的汤泡饭,再次大口吞咽起来。
这一次,他觉得,这碗饭,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美味的一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