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原半岛,圣地亚哥传教站。
这座在短短十几天内拔地而起的武装据点,与其说是传教站,不如说是一座小型的棱堡。炮台、胸墙、壕沟一应俱全,十字架的旗帜与葡萄牙王国的旗帜,一同在海风中猎猎作响。
堡垒的最高处,巴尔范·德·奥尔蒂斯神父正手持十字架,为面前跪着的一排日本武士赐福。他的身后,是新晋的天主教大名,有马晴信。
“主的光辉,将庇佑每一个虔诚的灵魂。主的利剑,将净化所有顽固的异端。”奥尔蒂斯的声音洪亮而富有感染力,他的眼神狂热而坚定,“那些来自明国的商人,是撒旦的使徒,他们用金钱腐蚀你们的灵魂,用账本奴役你们的肉体。而我们,带来的是永恒的救赎!”
有马晴信激动得满脸涨红。他看着身旁那二十门崭新的佛朗机火炮,感受着背后三艘如山峦般巨大的卡拉克帆船,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豪情。他仿佛已经看到,在主的荣光和南蛮人的炮火之下,整个九州都将匍匐在他的脚下。
就在此时,一名信使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
“主……主公!神父大人!明国人的……不,是木下藤吉郎的船队,已经进入岛原湾了!”
“慌什么!”有马晴信呵斥道,“区区一只猴子,能有多少兵力?传令下去,全军登船,准备迎战!今天,就要让那些只认得铜钱的蠢货,见识一下天主之怒!”
奥尔蒂斯神父的脸上,露出一丝悲悯而冷酷的微笑。他划了个十字:“去吧,我勇敢的羔羊。用敌人的鲜血,来洗刷这片土地的罪恶。主与你们同在。”
他完全没有把木下藤吉郎放在眼里。在他看来,这些东方人所谓的战争,不过是拿着简陋武器的村夫械斗。而他所代表的,是经历过百年海战洗礼的欧洲军事力量。这是一场文明对野蛮的降维打击。
岛原湾内,海面如镜,杀机暗藏。
藤吉郎的“龙神舰队”与有马葡萄牙联合舰队,遥遥对峙。
看着对面那三艘如同海上城堡一般的卡拉克帆船,即便是最好斗的福岛正则,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那些船的侧舷,密密麻麻地伸出数十个黑洞洞的炮口,光是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
“主公,不可力敌。”黑田官兵卫神色凝重,“我们的船小,一旦被他们侧舷齐射,瞬间就会化为齑粉。”
“猴子,还等什么?”蓝玉扛着一桶火药,从船舱里走了出来,一脸的不耐烦,“对方都摆好架势了,直接冲上去干他娘的!‘海东青’的炮,可不是吃素的!”
“将军稍安勿躁。”藤吉郎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敌方舰队的阵型。他发现,三艘葡萄牙大船位于中央,而有马家的那些大小船只,则像护卫一样拱卫在四周。有马晴信的帅旗,就在其中一艘最大的安宅船上,格外醒目。
“传令!”藤吉郎的声音冷静得可怕,“所有船只,散开!不要进入对方主炮的射程!用速度,跟他们绕!福岛正则,你带右翼,加藤清正,你带左翼,佯攻他们的两翼!记住,只骚扰,不接战!”
“主公?这……这是要干什么?”福岛正则不解。
“这是钓鱼。”藤吉郎的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把那些护着大船的小鱼,都给我引开!”
命令下达,龙神舰队如同一群灵活的狼,开始围绕着笨重的敌方舰队高速穿插。一时间,海面上炮声零星响起,但大多是龙神舰队在射程边缘的挑衅。
有马家的舰队被这种无赖打法彻底激怒了。几名年轻气盛的将领,按捺不住,纷纷脱离主阵,带船追击。
“就是现在!”藤吉郎眼中精光一闪,“蓝将军,到你表演的时候了!”
他猛地指向那艘因为护卫船只被引开,而变得孤零零的有马晴信的旗舰。
“目标,那面帅旗!给我把它打下来!”
蓝玉等这句话已经等了半天。他兴奋地怪叫一声,亲自跳上主炮炮位,熟练地调整着角度和射程。船上那一百名来自明军的“特级炮手”,也瞬间进入了状态,动作精准而高效,与藤吉郎手下那些半路出家的炮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开炮!”
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海东青”号的船身猛地一震。一枚带着呼啸的炮弹,划出一道精准的弧线,越过遥远的距离,不偏不倚,正中那艘安宅船的帅旗旗杆!
“咔嚓”一声,绘有有马家家纹的巨大帅旗,应声而断,颓然落入海中。
整个战场,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所有有马家的武士都惊呆了。在如此远的距离上,一炮就精准命中帅旗,这是何等恐怖的炮术?这是人力所能及的吗?难道……对方真的有神佛庇佑?
紧接着,第二发、第三发炮弹接踵而至。这一次,目标不再是帅旗,而是安宅船的船舵和船楼。在一阵阵巨响和冲天而起的木屑中,有马晴信的旗舰很快就失去了行动能力,船上燃起大火,浓烟滚滚。
有马舰队彻底陷入了混乱。
“不要管那些南蛮人的大船!”藤吉郎的声音,通过传音螺,清晰地传达到每一艘船上,“围住那艘着火的船!其他人,胆敢救援者,杀无赦!”
龙神舰队如梦初醒,发了疯一样扑向那艘动弹不得的旗舰。
而就在此时,藤吉郎放走的那艘小早船上的“福音”,也开始在混乱的舰队中发酵。
“听说了吗?木下大人说了,有马主公的脑袋,值五千两白银!”
“不止!还有小田原的购地凭证!那可是关东最富庶的地方!”
“我们的忠诚,在株式会社的账本上,是‘负资产’……”
“跟着主公信奉天主,可天主也挡不住人家的炮弹啊!”
“再打下去,我们全家都要被‘清算’了!连家名都保不住!”
恐惧,比任何刀剑都更加锋利。当死亡的威胁和破产的未来,清晰地摆在眼前时,所谓的忠诚和信仰,变得不堪一击。
旗舰之上,有马晴信看着周围那些犹豫不前,甚至开始调转船头的自家船只,气得浑身发抖。他能清楚地听到,自己身后的家臣们,正在窃窃私语,看向他的眼神,也从敬畏,变成了某种混杂着贪婪和算计的诡异光芒。
他猛地回头,看向远方圣地亚哥传教站的方向,那里,奥尔蒂斯神父的十字架,在硝烟中若隐若现。
“神父……你的福音呢?”有马晴信绝望地嘶吼着,“你的主呢?救我啊!”
回答他的,只有藤吉郎冰冷的声音,通过一名被俘的传令兵,在海面上远远传来:
“有马晴信,株式会社现对你进行最后的资产评估。你的头颅,连同你那虚无缥缈的信仰,打包估价五千两。现在,我的‘业务员’们,要去收账了。”
海风中,奥尔蒂斯神父站在棱堡上,用望远镜看着眼前这离奇的一幕。他引以为傲的卡拉克巨舰,因为怕搁浅和被小船围攻,根本不敢靠近。而他寄予厚望的“圣战”盟友,正在被敌人用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金钱和账目,从内部分崩离析。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和一个大名打仗,而是在和一个看不见的巨大钱庄进行一场疯狂的博弈。
在这场博弈里,他的福音,第一次被明码标价。
而这个价格,看起来,低得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