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地亚哥棱堡,气氛压抑得像暴风雨前的海面。
奥尔蒂斯神父已经连续三天没有走出祈祷室了。
有马晴信的惨败和被俘,像一记重锤,敲碎了他身为欧洲文明优越感的一切幻想。
他派去马尼拉求援的快船,至今杳无音信。
而木下藤吉郎的舰队,就像一群耐心的鲨鱼,在海湾外围游弋,不进攻,也不离开,那种无形的压力,让堡垒里的每一个人都寝食难安。
堡垒里,除了他带来的几十名葡萄牙士兵和骑士,还有近千名跟随有马晴信皈依天主教的日本武士和他们的家眷。
这些人,现在成了最不稳定的因素。
他们失去了主君,未来一片迷茫。
对上帝的信仰,在亲眼目睹了明国火炮的“神迹”后,也开始剧烈地动摇。
“神父大人,我们的淡水不多了。”一名骑士护卫长,忧心忡忡地向他报告,“更重要的是,那些日本人的情绪很不对劲。他们在私下里议论,说木下藤吉郎开出了价码,只要交出您,就能赦免他们所有人的罪,还能保留家名。”
奥尔蒂斯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知道,敌人又在用他最熟悉也最痛恨的那一套了。
用金钱和利益,来腐蚀人心,瓦解信仰。
“主是不会抛弃他虔诚的羔羊的。”奥尔蒂斯的声音有些沙哑,但依旧试图保持镇定,“告诉大家,再坚守几天,主的援军,很快就会到来。”
然而,连他自己都对这番话没有多少信心。
就在这时,一名哨兵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
“神父大人!海面上……海面上来了一艘船!打着……打着有马家的旗号!”
奥尔蒂斯心中一紧,立刻冲上箭楼。
只见一艘孤零零的小早船,正缓缓向着棱堡的码头驶来。
船头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被俘的有马晴信。
只不过,此刻的他,穿着一身干净的和服,神情虽然憔悴,但并没有受到虐待的痕迹。
“开门!我是有马晴信!我要见奥尔蒂斯神父!”有马晴信冲着堡垒大声喊道。
“不能开门!”骑士护卫长立刻警惕起来,“这一定是敌人的诡计!”
奥尔蒂斯没有说话,他用望远镜死死地盯着有马晴信。
他看到,有马晴信的身后,站着几名武士,但并没有捆绑他。
那艘船上,也没有看到任何刀兵的影子。
“让他进来。”奥尔蒂斯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决定,“只让他一个人进来。我倒要看看,那个东方魔鬼,又想玩什么花样。”
码头的闸门缓缓升起,有马晴信一个人走下了船,步履沉重地走进了棱堡。
在祈祷室内,他与奥尔蒂斯相对而坐。
“晴信,我的孩子,你受苦了。”奥尔蒂斯率先开口,脸上带着悲悯,“主的荣光,为何没有庇佑你?”
有马晴信惨笑一声:“神父,我这次来,不是来跟您探讨教义的。我是来给您,也给我自己,和这一千多人的性命,找一条活路。”
“木下藤吉郎派你来的?”
“是,也不是。”有马晴信摇了摇头,“他只是让我给您带一份‘商业计划书’。”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卷羊皮纸。
不是和纸,而是质地精良,带着墨香的欧洲羊皮纸。
奥尔蒂斯疑惑地接了过来。
展开一看,他的瞳孔猛地收缩。
那上面,是用流畅的葡萄牙语写成的一份文件。
标题是——《关于在远东地区推广上帝福音暨组建‘天主圣军股份有限公司’的可行性报告及招股说明书》。
这……这是什么东西?
奥尔蒂斯感觉自己的脑袋嗡嗡作响。
他强忍着荒谬的感觉,继续往下看。
这份“招股说明书”的逻辑清晰得可怕。
它首先肯定了“上帝的福音”作为一种“精神产品”,在远东地区拥有广阔的市场前景和强大的精神感召力,属于“优质无形资产”。
然后,它指出了奥尔蒂斯目前“商业模式”的几大痛点:
一、目标客户群体过于狭窄(仅限于大名和武士),未能深入广大的农民和商人市场。
二、盈利模式单一(依赖欧洲总部的拨款和少量贸易),缺乏自我造血能力,抗风险能力差。
三、推广手段过于激进(武装传教),容易引发当地统治者的激烈反弹,导致“运营成本”急剧增高。
看到这里,奥尔蒂斯的手已经开始发抖。
这简直就像有一个会计师,趴在他的脑子里,把他所有的想法和困境,都扒得干干净净。
而接下来,计划书提出了一个“革命性”的解决方案。
由木下藤吉郎的“龙神公司”,与奥尔蒂斯神父代表的“耶稣会远东教区”,进行战略合作,共同出资,成立一家名为“天主圣军”的股份有限公司。
其中,耶稣会以“上帝福音”的独家代理权、教义解释权,以及奥尔蒂斯神父本人的“品牌价值”作为无形资产入股,占股百分之四十九。
木下藤吉郎一方,则负责提供启动资金、后勤补给、法律顾问,以及最重要的——打通与日本最高统治者织田信长的官方渠道,为“福音”的传播,获取合法的“经营牌照”。
木下方占股百分之五十一。
新公司成立后,将致力于“福音”的本土化、商业化运营。
比如,开发不同价位的“赎罪券”,面向不同消费能力的客户群体。
推出“洗礼套餐”,附赠《圣经》和十字架周边产品。
甚至,可以发售“天堂期权”,信徒购买后,可以保证死后在天堂获得一个“优质席位”。
奥尔蒂斯看到这里,眼前一黑,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这是亵渎!这是对上帝最无耻的侮辱!
把神圣的信仰,变成了一门可以讨价还价的生意!
“荒谬!无耻!魔鬼的语言!”他将那份计划书狠狠地摔在地上。
有马晴信却平静地捡了起来,仔细地抚平褶皱。
“神父,木下大人说了,这份计划书,您可以不接受。那么,他将启动b计划。”
“什么b计划?”
“他会立刻处决我,以及所有被俘的有马家臣。然后,他会昭告天下,天主教大名有马晴信,因经营不善,资不抵债,被株式会社强制执行破产清算。他还会以我的名义,印发十万份‘打折赎罪券’,在九州全境免费派送,就说是……庆祝有马家破产的‘促销活动’。”
有马晴信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锥子,扎在奥尔蒂斯的心上。
他可以想象那个场面。
当神圣的赎罪券,变成了一种廉价的,甚至是免费的传单时,上帝的威严,将荡然无存。
这比用武力摧毁教堂,要恶毒一万倍。
这是从根子上,摧毁信仰的价值。
“神父,”有马晴信看着他,眼中带着一丝恳求,“木下大人还说,他这是在帮您。他说,您的那套‘圣战’模式,在东方水土不服。想要在这里把主的光辉发扬光大,就要学会入乡随俗。”
“他说,在明国人的地盘上,上帝,也得学会Ipo(首次公开募股)。”
奥尔蒂斯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冰冷。
他感觉自己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日本的战国大名。
而是一个来自华尔街的,最冷酷、最贪婪的投资银行家。
这个银行家,现在正拿着一份协议,彬彬有礼地问他:
“尊敬的神父,您是选择让您的上帝,成为我们下一个利润增长点呢?还是选择,让他和他的信徒一起,被我们清算成一笔坏账?”
门外,传来了骚动声。
是那些日本武士,他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奥尔蒂斯知道,他没有时间了。
他必须在“破产”和“上市”之间,做出一个选择。
而这个选择,将决定上帝在东方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