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六甲的雨季,是死神最喜欢的季节。
这里的天空仿佛漏了一个大洞,雨水不是一滴一滴地落,而是一盆一盆地往下倒。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湿热,那是腐烂的植被、淤泥以及——死亡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大明株式会社的军营里,此刻听不到往日震天的操练声,只有雨点敲打在营房顶棚上的单调声响,偶尔夹杂着几声压抑的呻吟和剧烈的呕吐声。
“哐当!”
林道乾一脚踹开了张伟办公室的门。这位曾经杀人不眨眼的海盗头子,此刻脸上却写满了惊恐。他浑身湿透,雨水顺着盔甲的缝隙往下流,但他顾不上擦,声音沙哑得像是含着一把沙子。
“张董!不行了!真的顶不住了!”
林道乾扑到办公桌前,双手撑着桌面,眼睛里全是血丝:“刚才……刚才一营的王麻子也没了!那可是当初跟着咱们从石见银山杀出来的老弟兄啊!昨天还好好的,今早发了场高烧,打着摆子,人就这么……这么冷死了!”
张伟坐在桌后,手里拿着一只已经被把玩得发亮的茶杯。他的脸色同样阴沉得可怕。
“现在的非战斗减员有多少了?”张伟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彻骨的寒意。
“确诊倒下的已经有一千二百人了。”林道乾痛苦地抓着头发,“死了的有一百多。关键是……大家都在怕!这玩意儿看不见摸不着,比西班牙人的大炮还吓人!弟兄们私底下都在传,说是咱们杀人太多,遭了南洋的邪神报应,这是‘降头’!”
“放屁!”张伟猛地将茶杯摔得粉碎,“什么降头?什么邪神?这就是疟疾!是蚊子叮出来的病!”
“蚊子?”林道乾愣住了,一脸的不可置信,“张董,您别逗我了。蚊子咬一口能死人?那咱们以前在海上也没少挨咬啊……”
张伟没有解释。在这个时代,没人相信小小的蚊子是死神的信使。大明的随军郎中还在用“瘴气入体”的那一套理论,熬着清热解毒的汤药,或者在营房里烧艾草。
没用的。
在恶性疟疾面前,这些手段就像是用纸盾牌去挡火枪。
张伟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暴雨如注。他看着远处那些死气沉沉的营房,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危机感。
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他的南洋霸业就将是个笑话。黑旗军会被瘟疫吞噬,马六甲会重新变成无主之地,而他,将成为历史上无数个倒在热带病魔脚下的失败者之一。
他必须赌一把。
“守住门口,谁也不许进来。”张伟冷冷地吩咐道。
“是!”林道乾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张伟深吸一口气,从办公室最隐秘的暗格里,取出了那个被油布层层包裹的黑色手机。
这几天阴雨连绵,太阳能板的充电效率低得令人发指。电量图标在红色的边缘疯狂试探,只剩下最后可怜的【2%】。
这就是他的命。
张伟的手指微微颤抖,按下了开机键。屏幕亮起的那一刻,微弱的蓝光映照着他略显苍白的脸庞。
没有网络,没有信号。他只能在这个孤岛般的数据库里,寻找那一线生机。
他点开了【离线百科全书】,在搜索框里输入了两个字:【疟疾】。
系统卡顿了一下,跳出了密密麻麻的词条。
电量掉到了【1%】。
张伟飞快地浏览着。青蒿素?那是几百年后的高科技,现在根本提炼不出来。合成药物?那是做梦。
他的目光在屏幕上疯狂扫视,终于,定格在了一行文字上:
【金鸡纳树(cinchona):茜草科植物,原产南美洲安第斯山脉。其树皮中含有奎宁(quinine),是治疗疟疾的特效药。17世纪初由耶稣会传教士引入欧洲,被称为‘耶稣会树皮’或‘秘鲁树皮’。】
南美洲?!
张伟的心凉了半截。夸乌特莫克的舰队虽然去了美洲,但就算他们现在就砍了树皮往回运,那也是一年后的事了。等树皮到了,黑旗军坟头的草都三尺高了。
就在绝望即将吞噬他的时候,他手指无意间向下滑动了一下,看到了一条备注信息:
【历史轶事:16世纪末,西班牙驻菲律宾总督曾试图在马尼拉建立皇家植物园,从美洲引种了包括金鸡纳树、烟草、玉米在内的多种植物,但因管理不善,大部分未能成活推广,仅作为珍稀观赏植物保留……】
马尼拉!
张伟的瞳孔猛地收缩。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那是攻破马尼拉总督府的那天,地下室,金库,还有旁边那个堆满了杂物的仓库。
当时,他只顾着搜刮黄金和白银,对于那些装着花花草草的木箱子并没有太在意。但他记得,那个死掉的总督是个附庸风雅的人,地下室里确实堆着很多标本箱和活体苗圃。
当时为了搬空总督府,他下令“片纸不留”,连同那些看起来像柴火一样的枯树枝和几盆半死不活的树苗,全都一股脑装上了船。
如果记忆没错的话,那些东西现在正堆在马六甲的三号后勤仓库里吃灰!
手机屏幕闪烁了两下,彻底黑了。
但张伟眼中的光,却比正午的太阳还要炽热。
“李乘风!林道乾!”
张伟拉开门,对着门外大吼一声,声音因为激动而变了调。
“在!”两人被吓了一跳,连忙冲进来。
“带人!去三号仓库!现在!马上!”张伟抓起雨衣,一边往外冲一边吼,“把那批从马尼拉运来的‘杂物’给我翻出来!找一种树皮!红褐色的!还有那种半死不活的树苗!”
“找上面写着‘cinchona’或者‘peruvian’洋文的箱子!快!”
……
三号仓库内,灯火通明。
几百名士兵打着火把,像发了疯一样在堆积如山的战利品中翻找。
“找到了!大人!是不是这个?!”
一名识字的通译指着角落里几个不起眼的红木箱子大喊。箱子上用褪色的油漆写着西班牙语:【献给菲利普国王的植物样本】。
张伟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撬开了箱盖。
一股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
箱子里,躺着几捆干燥的、呈卷曲状的红褐色树皮,旁边还有几个陶盆,里面种着几株虽然叶子发黄、但根茎依然坚韧的小树苗。
张伟颤抖着手,掰下一小块树皮,塞进嘴里,用力咀嚼。
“呸!”
一股难以形容的苦涩味瞬间在口腔里炸开,直冲天灵盖。那种苦,像是要把舌头都麻痹掉。
但这苦味在张伟嘴里,却比世上最甜的蜜糖还要甘美。
“哈哈哈哈!”张伟吐掉树皮,仰天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苦的!是苦的!天不亡我!天不绝我也!”
周围的士兵和李乘风都看傻了,以为董事长因为压力太大疯了。
“快!”张伟猛地站起来,眼神锐利如刀,“把这些树皮,全部捣碎!用大锅煮!煮成浓汤!”
“不管多苦,给那些发烧的士兵每人灌一碗!如果不喝,就撬开嘴灌!”
……
深夜,暴雨依旧。
一号病房内,弥漫着一股浓烈的中药味和……那种奇怪的苦味。
黑旗军的一名把总,此刻正躺在床上,身体像筛糠一样剧烈颤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的脸色蜡黄,眼神已经涣散。
“张……张董……”看到张伟亲自端着碗走进来,这名把总挣扎着想起来,却被张伟按住。
“别动。”张伟舀了一勺黑乎乎的药汤,吹了吹,“把这个喝了。喝了就能活。”
“这……这是什么?”把总虚弱地问。
“这是神药。”张伟没有多解释,“是阎王爷不敢收你的买路钱。”
把总张开嘴,艰难地咽下了一口。
瞬间,他的脸皱成了一团。太苦了,苦得让人想吐。但在张伟严厉的目光下,他硬生生把一碗药全灌了下去。
等待是漫长的。
张伟搬了把椅子,就坐在病床边,死死盯着怀表。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雨渐渐小了。
忽然,床上的把总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他身上那层一直不退的滚烫高热,竟然开始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身淋漓的大汗。
“水……我要喝水……”把总睁开眼,眼神虽然疲惫,但那种濒死的浑浊已经消失了。
“活了!真的活了!”一直守在旁边的军医激动得跪在地上,“烧退了!脉象也稳了!这……这简直是仙术啊!”
整个病房沸腾了。
“神药!董事长求来了神药!”
欢呼声传遍了整个军营。那些原本在等死的士兵们,眼里重新燃起了生的希望。
张伟站起身,走出病房。
外面的雨停了。东方的天际,露出一丝鱼肚白。
“李先生。”张伟的声音有些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掌控一切的冷酷。
“在。”
“传令下去。这‘树皮’的事,列为绝密。”张伟指了指仓库的方向,“那几株活着的树苗,是咱们的命根子。在马六甲城后的山上,找一块向阳、排水好的高地,开辟‘皇家药园’。”
“派阿兹特克营最忠诚的死士去把守。划出十里禁区,任何未经允许靠近的人,无论是谁,杀无赦。”
“另外,成立‘医药部’。”
张伟从怀里掏出那块没吃完的树皮,在手里轻轻摩挲。
“以后,这‘神药’(奎宁水),不对外出售。只供应给我们自己的员工,和……听话的合作伙伴。”
“李先生,你要明白。”
张伟看向远方那片茂密的热带雨林,那里潜藏着无数的资源,也潜藏着无数的危险。
“在这片蛮荒之地,杀人不需要刀。有时候,一碗药,比一万把刀还要管用。”
“我要让这南洋所有的土王、苏丹,还有那些傲慢的红毛鬼子都知道……”
“他们的命,捏在谁的手里。”
“这不仅是救命的药。”张伟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这是套在他们脖子上的……另一条狗链。”
从这一天起,大明株式会社的恐怖传说中,除了那面黑色的旗帜,又多了一样东西——“黑水”。
那是只有“自己人”才能享用的生命之水。
想在热带活下去?想不被瘟疫灭族?
那就拿资源、拿土地、拿绝对的忠诚来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