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盯着电脑屏幕，感觉自己的眼球快要被那行数字吸进去了。
“年薪六十万，外加期权激励...”他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敲打着，“这得批改多少本作业才能赚到啊？大概相当于...让我算算...嗯，大概相当于我两百年的工资吧，还不包括通货膨胀。”
邮件来自“启航未来教育科技”，标题写得冠冕堂皇——“诚邀林远先生加入我们的星辰大海”。林远嗤笑一声，现在的公司都喜欢用这种宏大叙事来挖人吗？他继续往下读。
“职位：未来教育实验室首席课程架构师。”林远推了推眼镜，这头衔听起来比他现在的“高二七班班主任兼语文老师”要气派多了，虽然实际权力可能还不如班上的纪律委员——至少李浩那小子能让全班安静下来，而他林远至今还在为让学生们上课不玩手机而奋斗。
办公室的灯光昏暗，只有他的角落还亮着一盏台灯。窗外，青云中学沉浸在一片寂静中，与邮件里描绘的“位于cbd核心区的现代化办公环境”形成鲜明对比。林远环顾四周，视线掠过堆成小山的作业本、缺了个角的办公桌和墙上那块慢了十分钟的时钟，最后落在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上。
“连你都活得不滋润，是吧？”他对绿萝说，绿萝以掉下一片叶子作为回应。
林远的指尖在键盘上游移。一方面是年薪六十万、带股权激励、位于市中心高级写字楼的办公室、专业团队支持和个人发展空间；另一方面是月薪三千五、粉笔灰拌饭、位于城乡结合部的破旧校园、一群刺头学生和永远不够用的教学资源。
这选择题傻子都会做吧？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新建了一个文档，开始列出利弊清单。
利（离开青云中学，加入启航未来）：
1. 年薪六十万！这数字值得重复三遍，外加感叹号！！！
2. 终于能买得起市中心那家面包店32块钱一个的牛角包，而不是天天吃食堂三块钱的馒头
3. 不用再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看早自习
4. 可以穿西装打领带而不是永远沾着粉笔灰的夹克
5. 办公环境有空调咖啡机，而不是只有一台吱呀作响的老旧电风扇
6. 能够真正实现自己的教育理念，影响百万学生——至少邮件上是这么说的
写到第六条时，林远停顿了一下。他的目光越过屏幕，落在墙上贴着的7班期中考试成绩单上。虽然还是年级垫底，但比上次考试已经提高了整整五分平均分。他想起了宣布成绩时，教室里那罕见的、小心翼翼的欢呼声。
他摇摇头，继续列表。
弊（留在青云中学）：
1. 穷
2. 非常穷
3. 特别穷
4. 王主任的日常“关爱”
5. 永远改不完的作业
6. 家长群里24小时不间断的@
林远看着这两列清单，叹了口气。即使是世界上最蹩脚的数学家也能算出哪个选择更优。他几乎可以想象自己去和王主任辞职的场景——那位的脸会先变白再变红最后变成一种有趣的紫色，像盛夏的茄子。
手指已经放在了回复邮件的按键上，只要轻轻一敲，他就能与过去的窘迫生活说再见。但就在这时，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回一些画面。
他想起了第一天到青云中学报到的情景。那天下着细雨，他的二手皮鞋进水了，每走一步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王主任用那种打量滞销商品的眼神看着他，然后笑眯眯地把全校最棘手的班级塞给了他。“能者多劳嘛，林老师。”那笑容假得能让塑料花都自愧不如。
第一堂课就更精彩了。他精心准备的教案成了李浩折纸飞机的原材料，吴明戴着耳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陈小雨则一直望着窗外，仿佛玻璃外有什么宇宙真理。下课铃响时，他几乎是逃出教室的，背后是学生们的哄笑声和纸飞机击中后脑勺的轻微触感。
那些日子，他每天回到租住的十平米小屋，第一件事就是上网投简历。教育行业？不，任何行业都行，只要不是老师。他甚至考虑过去当外卖员——至少送外卖不会有人问你“老师，人生的意义是什么”这种哲学命题，而他通常连自己的午饭该怎么解决都不知道。
林远苦笑了一下，目光重新聚焦在那封邮件上。星辰大海？听起来很美好。但他现在的海洋是七班教室那片小水域，里面的鱼儿虽然调皮捣蛋，但......
他的思绪被手机的突然亮起打断。是班级微信群的消息提示——都晚上十一点了，这群小崽子还不睡觉？
打开一看，是吴明在群里分享了一个编程学习“这个在线课程限时免费，有人要一起学吗？”
下面立刻跟了一串回复：
李浩：“大哥，半夜发这个，你是不用睡觉的机器人吗？” 陈小雨：“已保存，谢谢。正在赶美术作业，困.jpg” 张晓：“哇！太好了！正好我想学这个！” 李浩回复张晓：“书呆子联盟会长非你莫属” 张晓回复李浩：“[吐舌头表情]”
林远忍不住笑了。这群孩子，白天在学校里互怼，晚上在群里却聊得火热。他注意到陈小雨说她还在赶作业，这不太正常。
他私聊陈小雨：“这么晚还不休息？”
几乎立刻有了回复：“林老师您也没睡啊！我在修改参赛的画，总觉得背景色彩不够协调。”
林远挑挑眉，回了一句：“发来看看？”
几分钟后，图片传过来了。画的是教室窗外的夕阳，但色彩奇幻得不真实——紫色的云朵，金色的雨丝，还有窗外若隐若现的星海。在右下角，有一个小小的人影，正站在讲台上指着那片星空。
林远的心跳漏了一拍。
“画得很好，但确实背景可以更柔和一些。”他尽量用专业的口吻回复，虽然内心某个地方突然变得柔软起来，“别忘了明天第一节课是我的语文课，我要抽查背诵《滕王阁序》。”
陈小雨回了一个惊恐的表情：“！！！老师您太狠了！我继续改画，五分钟就好！晚安！”
林远笑着摇摇头，关掉了聊天窗口，目光重新回到那封邮件上。六十万年薪啊，这数字在他脑中跳舞，像是一个诱惑的幻影。
他起身泡了杯速溶咖啡——那种高级咖啡机现磨的咖啡是什么味道呢？他想象着自己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端着精致的咖啡杯，俯瞰城市繁华景象的场景。然后他又看了看自己手中这个印着“青云中学教师节纪念”字样的搪瓷杯，边缘已经掉了一块漆。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他自言自语道，这是母亲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如果知道他拒绝了这样的机会，家里人一定会认为他疯了。毕竟，他当初来青云中学就是因为找不到别的工作。
林远重新坐回电脑前，开始认真地思考这个offer的可行性。他可以设计课程，影响更多学生，而不是局限于一个班级。他可以获得更多资源，真正实现自己的教育理念。他可以......
电脑突然卡顿了，屏幕上的光标转着圈圈。林远叹了口气，拍了拍这台老旧的笔记本——这是他大学时代留下的遗产，键盘上的字母已经磨没了大半。
“连你也要跟我作对，是吧？”他对着电脑说。
就在这一刻，电脑突然恢复正常，屏幕上的画面却变成了他的相册集。大概是刚才拍电脑的时候碰到了触摸板。林远正要关闭窗口，一张照片却吸引了他的目光。
那是上周篮球赛后的合影。李浩满头大汗，笑得像个傻瓜，胳膊搭在吴明肩上——而吴明居然没有推开他，只是推了推眼镜，试图保持酷酷的表情，但嘴角明显上扬。陈小雨在旁边比着胜利手势，脸上沾着颜料，想必是刚刚完成班级海报就来加油助威了。其他学生也都挤在一起，做着鬼脸，竖着大拇指。而他站在最中间，被学生们推到了c位，手里捧着那个简陋的冠军奖杯——实际上是个涂了金的塑料杯。
林远记得那天的阳光很好，照在每个人汗津津的脸上，反射出青春的光芒。李浩投进了制胜球后，全班学生冲进球场拥抱在一起，不知是谁把他也拉了进去，然后是一张又一张灿烂的笑脸凑过来拍了这张合影。
那天晚上，他批作业到很晚，但一点也不觉得累。
林远滑动触摸板，看到了更多照片：陈小雨在艺术节上拿着奖状腼?微笑的样子；吴明在科技社展示他的小程序时神采飞扬的表情；甚至有一次他偶然拍到的张晓——那个总是低着头的女孩，在一次小组讨论中竟然主动发言，眼睛里闪着光。
这些光芒，是他从未在名校大学生甚至那些公司高管眼中见到过的。那是一种正在苏醒的、逐渐意识到自身潜力的光芒。
林远的目光最后停留在那封邮件上。“影响百万学生”——邮件的承诺很宏大，很诱人。但他真的能通过设计课程来影响百万陌生学生吗？还是说，影响就在眼前，就在这个破旧的办公室里，就在那个被称为“垃圾回收站”的班级里？
他想起今天下午最后一节课后，李浩扭扭捏捏地走到他办公桌前。
“老林，那啥，下周我爹可能要来学校。”少年难得地语气迟疑，“你能...你能跟他说说我最近表现还行吗？就...别提上次数学不及格的事。”
林远当时正忙得焦头烂额，只敷衍地点了点头。现在想来，那是李浩第一次主动请求他的帮助，而不是以往那种对抗或漠视。
窗外的天空已经开始泛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林远疲惫地揉了揉眼睛，目光在电脑屏幕和窗外渐渐亮起的天空之间来回移动。
六十万年薪的首席课程架构师，还是月薪三千五的高二七班班主任？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悬停了很久，最终缓缓落下。
但不是点击“回复”，而是把邮件拖到了垃圾箱。
“就当什么都没看见吧。”他自言自语道，“明天还要早起看早自习呢。”
不过，他并没有立刻清空垃圾箱。
就让那封邮件在那里待一会儿吧，像是一个未完成的梦，一个未被选择的可能。
天快亮了，第一缕晨光已经透过窗户照在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上。林远惊讶地发现，在那片新掉落的叶子旁边，似乎有一个小小的嫩芽正在探出头来。
他笑了笑，关上台灯，准备在办公桌上小憩一会儿。半小时后，起床铃就会响起，新的一天即将开始——充满了无穷无尽的麻烦和不可预知的挑战。
但也可能会有那么一点点星光，照亮三尺讲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