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中学的广播喇叭,总是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爆发出堪比防空警报的穿透力。比如现在,下午第一节课刚结束,林远正口干舌燥地收拾着讲台上的粉笔头(其中几根还带着被李浩捏断的惨烈痕迹),琢磨着待会儿是去球场继续“篮球数学”的渗透作战,还是回办公室写那份注定要绞尽脑汁的“积分制阶段性总结报告”给王阎王。就在他天人交战的当口,那破锣嗓子般的广播毫无征兆地炸响了!
“滋啦——喂!喂喂!全校师生注意!滋啦——!” 电流的噪音刺得人耳膜发痒。紧接着,教导处王主任那标志性的、带着点官腔和鼻腔共鸣的声音,如同粘稠的糖浆般流淌出来:
“为丰富校园文化生活,展示我校素质教育成果,兹定于下月举办‘青云中学首届校园文化艺术节’!项目包括:声乐、器乐、舞蹈、朗诵……以及——绘画、书法、手工制作大赛!……”
“绘画”两个字,像两颗精准投掷的闪光弹,瞬间在林远疲惫的大脑皮层上炸开!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装了红外制导的探针,“唰”地一下,精准无比地射向靠窗那个永恒安静的位置——陈小雨!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就在“绘画”两个字从广播喇叭里蹦出来的瞬间,陈小雨那总是低垂着的、仿佛与世隔绝的头颅,极其轻微地向上抬了一下。那双平日里像蒙着一层薄雾、空洞地望着窗外的眼睛,在这一刹那,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骤然迸发出一种惊人的、纯粹的光芒!像暗夜里划过的流星,像阴霾中透出的晨曦,璀璨,炽热,充满了渴望!
那光芒亮得让林远心头一震!仿佛看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被封印在躯壳里的灵魂在奋力挣扎!
然而,这光芒仅仅持续了不到一秒钟。
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摁灭。陈小雨眼中的火焰瞬间黯淡,熄灭,速度快得令人心碎。那点刚刚燃起的生机,被一种更深沉的、浸透骨髓的灰暗所取代。她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像是被强光刺痛,又像是被冰冷的现实狠狠抽打。她猛地低下头,速度之快,甚至带起了额前一缕细软的发丝。那姿态,像一只受惊的蜗牛,迅速缩回了自己坚硬而冰冷的壳里。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绞紧了校服裤子的布料,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广播还在聒噪地宣读着参赛细则和报名方式,但陈小雨的世界,仿佛在那一刻已经彻底静音。她把自己缩得更小,恨不得消失在窗边的光影里。
林远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把,又酸又涩。他太熟悉这种眼神了——不是放弃,是绝望。是明明看到了天堂的门缝透出的光,却深知自己永远无法触及的绝望。家访时陈母那张冷漠、强势、写满“画画无用论”的脸,瞬间浮现在林远眼前,如同压在陈小雨头顶的、无法撼动的大山。
班会课的下课铃如同救赎。学生们像出笼的麻雀,嗡嗡地议论着艺术节,嬉闹着涌出教室。林远没动,他像个耐心的猎人,目光紧紧锁着那个试图将自己融入窗边阴影里的身影。
“陈小雨。” 林远的声音不高,但在嘈杂褪去的教室里,清晰地传到窗边。
陈小雨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慢吞吞地转过身,依旧低着头,长长的刘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紧绷而苍白的下巴尖。她慢慢地挪到讲台边,像背负着千斤重担。
“林老师……” 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惯有的疏离。
“刚才广播,听到绘画比赛了吧?” 林远开门见山,声音放得很柔和,努力营造一种“我们是一伙的”氛围。
陈小雨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绞着衣角的手指更加用力,指节泛着青白色。她沉默着,像一座拒绝融化的冰山。
林远不气馁,微微弯下腰,试图捕捉她躲闪的目光:“我看过你画的画,在速写本上,还有……” 他顿了顿,没提那张被涂鸦的画本,也没提美术教室的秘密,“画得非常好!非常有灵气!比我在网上看到的很多参赛作品都强!”
这句直接的、毫不掩饰的夸奖,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终于激起了一点微澜。陈小雨的肩膀微微颤动了一下,绞着衣角的手指松开了些。她终于极其缓慢地、抬起了一点点眼睫。那眼神里,不再是纯粹的灰暗,而是充满了挣扎——一种渴望被点燃又被恐惧死死压制的痛苦挣扎。
“……我妈……” 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才挤出两个破碎的音节,声音轻得像叹息,“……不让。” 这三个字,仿佛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
“先别管你妈!” 林远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度,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近乎“教唆犯”的魄力。他身体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陈小雨躲闪的眼睛,仿佛要穿透那层厚厚的冰壳,“我现在就问你,陈小雨!你自己!想不想参加这个比赛?抛开所有别人怎么说,抛开你妈怎么想,就问问你自己心里那个画画的小人儿——它想不想把自己的画,挂出来,让所有人都看看?想不想试试看,自己的画能不能拿个奖?”
这问题太直接,太尖锐,像一把手术刀,直刺陈小雨内心最隐秘的渴望和最深的恐惧。
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安静得能听到尘埃落定的声音。
陈小雨猛地抬起头!
这一次,林远终于清晰地看到了她的眼睛。不再是空洞,不再是麻木,而是翻涌着激烈的情绪风暴——渴望像岩浆般灼热,恐惧如寒冰般刺骨,两种力量在她清澈的眸子里疯狂撕扯、对撞!她的嘴唇紧紧抿着,微微颤抖,胸口剧烈起伏,像一条离水的鱼。
沉默。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几秒钟,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在那双被渴望烧得发亮的眼眸深处,恐惧的冰层被撬开了一丝缝隙。陈小雨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点了一下头。
幅度小得如同蜻蜓点水,快得如同错觉。但林远捕捉到了!无比清晰地捕捉到了!
那不是一个敷衍的动作,那是她用尽全身力气,冲破内心牢笼,投下的一记微小却无比沉重的赞成票!是那个被囚禁在“好学生”躯壳里的、热爱着色彩与线条的灵魂,发出的第一声微弱的呐喊!
“好!” 林远猛地直起身,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有你这句话就行!只要你愿意,剩下的事,交给老师!”
他大手一挥,仿佛要劈开挡在陈小雨面前的所有阻碍:“画具、材料你不用担心!学校有美术教室!颜料、画笔、画纸管够!我去跟美术老师说!你只管画!画出你最想画的东西!其他的,我去跟你妈谈!” 他把“跟你妈谈”几个字咬得格外重,仿佛那是即将攻克的最后堡垒。
陈小雨的眼睛,在听到“美术教室”、“只管画”的时候,那点微弱的火光“腾”地一下,重新燃烧了起来!虽然依旧带着忐忑和不安,但不再是一片死寂的灰烬。她看着林远,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希冀和一丝微弱的依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又用力地点了点头,这次幅度大了许多。
“现在就去!” 林远被这眼神鼓舞得斗志昂扬,感觉自己是即将出征的骑士,“你回座位,我去搞定美术教室!” 他像个风风火火的将军,抓起讲台上的教案,大步流星地冲出教室,留下陈小雨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背影,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校服口袋——那里,似乎藏着一小块用来勾画草图的、被摩挲得发亮的炭笔头。
美术组办公室,位于教学楼最西头一个阳光常年照不到的角落,门牌都歪了,透着一股被主流学科遗忘的落寞气息。林远敲门的手都带着点风萧萧兮的悲壮感。
“请进。” 一个慢悠悠、带着点沙哑的男声传来。
推开门,一股浓烈的松节油、丙烯颜料和陈年灰尘混合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光线昏暗,到处堆满了蒙着灰尘的画架、石膏像(断臂的维纳斯脑袋上还滑稽地扣着一顶鸭舌帽)、成捆的宣纸,以及各种叫不出名字的雕塑半成品。一个穿着沾满各色颜料斑点、几乎看不出原色围裙的中年男人,正背对着门,在一个巨大的画架前挥毫泼墨。他头发有点长,乱糟糟地在脑后扎了个小揪,背影透着一股艺术家的潦草和不羁。
“胡老师?” 林远试探着叫了一声。这位美术老师胡劲松,在学校存在感极低,林远只闻其名,开大会时远远见过几次,印象就是个总坐在角落打瞌睡的“边缘人”。
胡劲松没回头,画笔在调色盘上刮出刺啦的声响,含糊地应道:“嗯,哪位?借颜料左边柜子自己拿,登记本在桌上。借画架得自己搬,小心点别碰坏我的大卫。”
“胡老师,我是高二七班的班主任,林远。” 林远赶紧表明身份和来意,“不是借东西,是想跟您商量个事。我们班有个学生,陈小雨,画画特别有天赋!这次艺术节,她想参加绘画比赛,但家里……嗯,条件有限,可能没合适的画具。您看,能不能让她午休或者放学后,来您这儿的美术教室练习?用用学校的画具?”
“陈小雨?” 胡劲松的画笔终于停住了。他慢悠悠地转过身。
林远第一次看清这位传说中的美术老师。胡子拉碴,眼袋有点重,但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却异常锐利有神,像能穿透画布看到本质。他上下打量了林远几眼,眼神带着点审视,又有点“太阳打西边出来”的玩味。
“哦,那个总在速写本上画画的丫头?” 胡劲松开口了,声音依旧慢悠悠,却带着一种洞察,“画得……有点意思。不是学院派那套,但灵气藏不住,像……没被驯服的野草,自己找缝钻出来那种劲儿。” 他的评价很特别,也很精准。
林远心中一喜,有门儿!
“对对对!就是她!您也注意到了?这次比赛对她很重要!是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林远赶紧顺杆爬。
胡劲松没立刻答应,他拿起旁边一块脏兮兮的抹布擦了擦手(越擦越脏),踱到窗边一个蒙着布的架子旁,随手掀开一角。林远探头一看,倒吸一口凉气!那下面堆着好几幅完成度很高的油画和素描,风格各异,但水准绝对专业!只是都蒙着厚厚的灰,显然很久无人问津。
“美术教室?” 胡劲松自嘲地笑了笑,环顾了一下自己这乱得像被轰炸过的“领地”,指了指墙角一堆落灰的画架和靠墙摆放的颜料柜,“喏,东西都在那儿。颜料可能干了,画笔秃了,凑合用吧。地方就这么大,别把石膏像给我摔了就行。至于时间……” 他无所谓地耸耸肩,“午休,放学后,只要门开着,爱来不来。钥匙就在门框上面,自己摸。”
这态度,随意得简直像在说“我家大门常打开”。没有多余的客套,没有繁琐的手续,只有一种“工具给你,爱用不用”的艺术家式洒脱。
“太好了!谢谢胡老师!太感谢了!” 林远喜出望外,没想到这么顺利!他仿佛已经看到陈小雨在这片“艺术废墟”里绽放光芒的样子。
“谢什么,” 胡劲松摆摆手,重新拿起画笔,背对着林远,声音飘过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叹息,“这年头,还愿意画,还能画进去的孩子……不多了。让她画吧,别磨灭了那点光。” 说完,他不再理会林远,重新沉浸到自己的画布世界里,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个小插曲。
林远郑重地道了谢,轻手轻脚地退出了这间充满魔幻现实主义的办公室。门关上的瞬间,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长长舒了一口气。第一步,成了!阵地(虽然破旧)有了!武器(虽然可能年久失修)也有了!现在就差……攻克那座名为“陈母”的终极堡垒了!
他攥紧了拳头,感觉斗志前所未有的高昂。然而,这股豪情还没持续三秒,口袋里的手机再次疯狂地震动起来!嗡嗡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格外刺耳。
又是王主任!
林远的心瞬间从云端跌回谷底。他苦着脸掏出手机,屏幕上“王阎王”三个字如同催命符。他认命地按下接听键,声音努力挤出一点活力:“喂?王主任?”
“小林啊,” 王主任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听不出喜怒,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在哪儿呢?材料准备得怎么样了?区里催得紧!还有,关于你那个‘篮球数学’和鼓励学生参加绘画比赛的事情……嗯,我这边听到一些反馈。你现在,立刻,马上到我办公室来!我们需要好好……沟通一下!”
篮球数学?绘画比赛?反馈?
林远眼前一黑,感觉胃部熟悉的绞痛感又排山倒海般地涌了上来。这艺术节的小火苗还没燎原呢,怎么四面八方都开始吹阴风了?他抬头看了看陈小雨教室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手机屏幕上王主任的名字,感觉自己在走一条越来越窄、两边都是悬崖的钢丝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