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的青云中学教学楼，像一头吃饱了餍足打盹的巨兽，弥漫着一种昏昏欲睡的宁静。阳光懒洋洋地斜射进高二七班的教室，在桌椅上拉出长长的、歪斜的光斑。空气中漂浮着饭盒里残留的饭菜味、少年人身上淡淡的汗味，以及……无所事事的无聊分子。
后排，李浩和他的哼哈二将张强、王磊，脑袋凑在一起，对着手机屏幕上一场NbA回放指指点点，压低的争论声里夹杂着“这球走步了！”“放屁！好帽！”之类的激情对喷。几个女生围在一起，分享着零食，小声聊着明星八卦，偶尔爆发出一阵压抑的嗤笑。吴明独占窗边一隅，降噪耳机牢牢封印着世界，手指在笔记本电脑的触摸板上无声滑动，屏幕上闪烁着复杂的代码界面，像在进行某种神秘仪式。陈小雨则摊开一个巴掌大的速写本，铅笔尖在纸上游走，勾勒着窗台上几盆半死不活的绿植轮廓。
林远坐在讲台后面，面前摊着那本快被他翻烂的《文明霸主》攻略（封面上“从入门到入土”几个字格外刺眼），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块。昨晚又被AI秦始皇用投石车教育到凌晨两点，此刻脑子里全是锤子、粮食和“甘地的核按钮”在打架。答疑？他倒是竖了个“不懂来问”的牌子，可惜牌子旁边连只好奇的苍蝇都没落下来。
就在这慵懒到近乎停滞的氛围中，教室中段靠墙的位置，一场无声的、却堪比史诗级战役的心理拉锯战，正在激烈上演。
主角：张晓。
这个永远像只受惊小鹌鹑的女生，此刻正死死攥着一本边角卷起、封面印着卡通兔子的英语练习册。那本子被她捏得变了形，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她的头埋得极低，几乎要钻进桌洞里，长长的刘海严严实实地遮住了整张脸，只露出一个紧绷到微微颤抖的下巴尖。
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又如同被火灼烧，死死地黏在前面两排那个叫刘芳的女生背上。刘芳，英语课代表，性格温和，成绩中上，不是学霸，但基础扎实，尤其是语法。更重要的是，她不是李浩小团体那种咋咋呼呼的类型，也不是吴明那种生人勿近的气场。在张晓眼中，刘芳就像暴风雨港湾里一盏不那么刺眼、相对安全的航标灯。
“问……还是不问？”
“问吧……林老师说能加分……”
“可是……她会不会觉得我笨？会不会不耐烦？”
“大家都在看……好丢人……”
“但是那道题……现在完成时和过去完成时……真的分不清……”
“加了分……就能离积分榜中游近一点……也许……也许……”
无数个念头在张晓脑子里疯狂对撞，撕扯着她的神经。心脏在单薄的胸腔里擂鼓，咚咚咚，声音大得她怀疑整个教室都能听见。后背的冷汗已经浸湿了薄薄的校服衬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午休时间过半，再不问……就没机会了！
勇气，像沙漏里最后几粒细沙，正在飞速流逝。
终于，在某个临界点，或许是想到林远昨天笨拙却真诚地给她讲题的样子，或许是积分榜上自己名字后面那刺眼的空白带来的刺激，又或许只是对“现在完成时”那该死的被动语态彻底绝望了……张晓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短促而响亮，像溺水者浮出水面最后的挣扎！
这声吸气，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前排几个聊八卦的女生停下了话头，疑惑地回头。
赵猛从NbA争论中抽空瞥了一眼。
连窗边的吴明，滑动触摸板的手指都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张晓感觉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自己身上，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她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但箭已离弦！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像拖着千斤重的镣铐，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到了刘芳的桌边。脚步轻得像猫，却又沉重得仿佛在泥沼里跋涉。
刘芳正低头看一本言情小说，被突然笼罩过来的阴影吓了一跳，茫然地抬起头。看到是张晓，她有些意外。印象中，这个女生几乎没主动跟人说过话。
“刘……刘芳同学……” 张晓的声音细若游丝，像一阵随时会散掉的风。她把那本饱受蹂躏的练习册颤抖着推到刘芳桌上，手指死死按住其中一道被红笔圈出来、旁边打了好几个问号的题目。她的头依旧低垂，刘海遮脸，根本不敢看刘芳的眼睛，声音带着哭腔般的颤抖：“……这个……能……能帮我看看吗？就……就这道题……我……我不懂……”
声音太小了，刘芳不得不凑近才能听清。她看了看那道题，是一道典型的区分现在完成时和过去完成时的被动语态填空题。对她来说不算难，但对张晓……刘芳想起她惨不忍睹的英语卷子，心里了然。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讲台方向。
讲台后，刚才还昏昏欲睡、仿佛下一秒就要和《文明霸主》攻略同归于尽的林远，此刻像被通了高压电！他猛地坐直了身体，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地盯着张晓和刘芳的方向！那眼神，比饿狼看到肉还亮！充满了狂喜、鼓励和无声的呐喊——“快答应她！刘芳！积分在向你招手！”
刘芳接收到了林远那近乎实质性的鼓励电波，又想到“小老师”那唾手可得的3分积分（以及帮人也能加2分），再看看眼前这个紧张得快晕过去的张晓……她心一软，点了点头，声音放得很轻柔：“嗯，好啊，我看看。”
她拉过旁边一张空椅子：“坐吧。”
张晓如蒙大赦，又像被判了缓刑，僵硬地、只坐了半个屁股在椅子上，身体绷得像拉满的弓。
一场堪称“史上最紧张学业互助”正式开讲。
刘芳指着题目，尽量放慢语速：“你看啊，这里有个‘by now’，这是现在完成时的标志……被动语态是be动词加过去分词……主语是‘the project’（项目），所以应该是has been……”
张晓听得极其吃力，眉头紧锁，小脸煞白，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刘芳讲的每一个词她好像都听到了，但连在一起就像天书。什么“has been”？什么“by now”？她脑子里一团浆糊。
“呃……或者，你看时间状语……” 刘芳看张晓一脸茫然，有点着急，换了个角度，“过去完成时是‘过去的过去’，这里没有另一个更早的过去时间点做参照，所以……”
张晓的眼神更茫然了，像迷路在暴风雪中的羔羊。
刘芳有点词穷，额头开始冒汗。她英语不错，但教人是另一回事！尤其面对一个基础几乎为零、紧张系数爆表的学生。她求助似的又看向讲台。
林远早已按捺不住！他像个潜伏的猎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讲台，假装在教室过道里巡视，实则目标明确地向着“互助现场”迂回靠近。他背着手，耳朵竖得像天线，捕捉着那边每一个音节。
“这里……关键是看动作对现在的影响……” 刘芳努力组织着语言，有点语无伦次，“如果影响还在……就现在完成……如果只是说过去某个时间点之前完成了……就过去完成……”
张晓似懂非懂，眼神挣扎，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林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恨不得冲上去替刘芳讲！但他知道，不能！这是属于她们的“第一次”！他必须忍住！
就在刘芳快要放弃，张晓快要被巨大的挫败感淹没时，张晓忽然极其小声地、带着巨大的不确定，嗫嚅道：“……那……‘by last year’……是不是……就是过去完成？”
轰！
刘芳眼睛一亮！“对对对！‘by last year’（到去年为止）就是典型的过去完成时标志！你看这里没有‘last year’，只有‘by now’（到现在为止），所以……”
一道微弱的电光，似乎劈开了张晓脑海中的混沌！她猛地抬起头，虽然刘海依旧遮挡，但林远清晰地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极其微弱的亮光！像漆黑的夜空里，骤然划过一颗小小的流星！
“所……所以……这道题……应该是……has been postponed？” 张晓的声音依旧很小，带着试探，却比刚才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肯定。
“没错！” 刘芳长舒一口气，仿佛打了一场胜仗，脸上露出了笑容，“就是has been postponed！你懂了！”
虽然只是弄懂了一道题，虽然过程磕磕绊绊，虽然刘芳讲得远称不上透彻，但对于张晓来说，这不啻于解开了一道世界级难题！一股难以言喻的、微弱的暖流和成就感，猝不及防地涌上心头，冲淡了之前的紧张和自卑。她依旧低着头，但紧绷的肩膀明显松弛了一些。
时机成熟！
林远像一个等待多时的导演，终于等到了杀青的完美镜头！他一个箭步上前（动作快得差点带翻旁边的空椅子），脸上绽放出比阳光还灿烂、比中了彩票还惊喜的笑容，声音洪亮得足以让教室每个角落都听得清清楚楚：
“非常好！张晓！刘芳！非常好！”
他用力拍了两下手掌，掌声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清脆，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李浩放下了手机，赵猛停止了嚼零食，连吴明都从代码世界里抬起了头（虽然眼神依旧冷漠），陈小雨也停下了画笔。
“张晓同学！勇敢提问！迈出了寻求帮助的第一步！值得表扬！” 林远的目光灼灼，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看向那个恨不得缩进地缝里的女生。
“刘芳同学！耐心讲解，乐于助人！展现了小老师的风范！同样值得表扬！”
他大手一挥，如同金口玉言的帝王在颁发勋章：“根据我们的‘小老师互助制’规则！张晓，提问并有所收获，加2分！刘芳，成功提供帮助，加3分！马上记录！”
林远转身，像一阵风似的冲到教室后方的积分榜前。在几十道目光的注视下，他拿起红笔，如同在进行一个神圣的仪式，在张晓的名字后面，那个长期空白、仿佛被遗忘的角落里，郑重地写下了一个鲜红的“+2”！接着，又在刘芳的名字后面，添上了一个“+3”！
那抹红色，在灰扑扑的积分榜上，如同两朵骤然绽放的小花，鲜艳夺目，充满了生机！
张晓的脸瞬间红透了，像煮熟的虾子，一直红到耳根。她死死地低着头，手指用力地攥着那本练习册，指节发白。但林远分明看到，她那被厚重刘海遮挡的眼睛里，有什么晶莹的东西在快速闪烁，随即被她飞快地用袖子擦去。那眼神深处，之前那片浓重的灰暗和胆怯，被一种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亮光撕开了一道缝隙！那是一种混杂着难以置信、巨大羞赧、以及一丝丝……被看见、被肯定的、微小却滚烫的暖意！
刘芳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挠了挠头，但看着自己名字后面新增的“+3”，眼神里也多了几分自豪。
周围的同学，表情各异。有惊讶的，有羡慕的（尤其是看到张晓加了分），有觉得好玩的（比如赵猛），也有若有所思的（比如几个中游学生）。李浩看着积分榜上张晓名字后面那个刺眼的“+2”，又看看自己名字后面高高在上的分数，眉头挑了挑，手指在桌上敲击的节奏似乎快了一点，不知道在想什么。
“互助互助，共同进步！” 林远站在积分榜前，声音充满力量，“今天张晓和刘芳开了个好头！希望有更多的同学，能勇敢地当小老师，或者勇敢地提问！知识，就是在互相帮助中传递和增长的！积分，就是你们进步的见证！”
午休结束的预备铃响起，打破了教室里的微妙气氛。学生们开始收拾东西准备下节课。
张晓紧紧抱着她那本被汗水浸得有点发软的英语练习册，像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宝贝。她没有再看任何人，低着头，脚步匆匆却又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微弱的轻快感，第一个冲出了教室。阳光照在她依旧单薄却似乎挺直了一点的背影上。
林远看着她消失的背影，感觉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膨胀，暖暖的，沉甸甸的。这束微光，终于亮起来了！虽然还很微弱，但星星之火……
他的感慨还没完，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教室后门！
磨砂玻璃窗外，那两个熟悉的、如同鬼魅般的人影，不知何时又出现了！
王主任背着手，站姿透着审视。
刘老师抱着教案，眉头拧成了疙瘩，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两人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透过模糊的玻璃，精准地锁定在教室后方那块刚刚更新过、张晓名字后面多了个“+2”的积分榜上！
林远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刚刚升腾起的暖意被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驱散。
又来？！
而且这次，还带上了“罪证”？！
张晓这刚刚燃起的微小火苗……能经得起门外的疾风骤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