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笔灰在午后的阳光里跳着最后的华尔兹，下课铃的余音还粘在教室天花板嗡嗡作响。高二（7）班的生物钟精准启动，瞬间从一片寂静切换到菜市场模式。椅子腿与地面的摩擦、书包拉链的嘶吼、少年少女们陡然拔高的嗓门，汇成一股汹涌的声浪。林远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感觉自己的脑仁儿正在这噪音里做布朗运动。
他习惯性地扫视全场，目光雷达般掠过一张张年轻却写满“生人勿近”的脸。李浩那小子果然又第一时间窜到了后排，正跟几个“哼哈二将”唾沫横飞地复盘着昨天那场球赛，手臂挥舞得像是要当场再来个隔扣。陈小雨依旧靠窗，侧脸对着喧闹的教室，铅笔在素描本上沙沙移动，仿佛给自己罩了个透明的静音结界。视线再转——嗯？林远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钉在了靠墙角落那个万年不变的蘑菇头上。
吴明。
这小子今天的状态有点…诡异。往常下课铃一响，他绝对是行云流水般掏出手机，动作快得能留下残影，耳机一塞，瞬间进入人机合一的“峡谷状态”或者“吃鸡模式”，周身三米自动生成“勿扰”力场。可今天，他那部堪称本体的手机被冷落在一旁，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尺寸不小的平板电脑。
吴明整个人几乎蜷缩在平板后面，只有几缕倔强的黑发和那副标志性的黑框眼镜边缘露出来。他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眼神锐利得像是要把屏幕烧穿。右手食指在屏幕上高速滑动、点击，动作精准又带着点暴躁的力道，不像是在打打杀杀，倒像是在指挥千军万马。屏幕的光映在他镜片上，反射出复杂变幻的色块和线条——那绝不是《王者》里熟悉的红蓝bUFF野区，也不是《吃鸡》的荒岛地图。
林远心头一动，借着收拾讲台上散乱教案的动作，不动声色地往教室后方踱去。粉笔盒差点掉地上，他手忙脚乱地扶住，引来旁边几个学生嗤嗤的笑声。他佯装没听见，目光却牢牢锁定了吴明那块发光的屏幕。
距离拉近，视野清晰了。屏幕上赫然是一幅硕大的、色彩分区明确的地图！山川河流用不同色块标注，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图标——金色的麦穗、银色的矿镐、冒着黑烟的工厂、造型奇特的塔楼……地图边缘，还有代表不同势力的旗帜犬牙交错地插着。吴明的手指正狠狠戳在一个代表“铁矿”的图标上，图标旁边一个鲜红的数字“-500”正在闪烁。他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林远凭借多年在课堂上捕捉学生开小差口型的经验，勉强辨认出几个字：“……资源不够……妈的……科技树点歪了……”
嚯！林远眉毛差点飞进发际线。这小子，从无脑突突突的射击游戏，进化到烧脑的战略经营类了？这跨度，堪比从广场舞大妈直接空降交响乐团首席指挥！他脑子里瞬间闪过几个名词：《文明》？《率土之滨》？还是《三国志·战略版》那种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硬核玩意儿？好家伙，这是嫌现实世界不够复杂，要去虚拟世界里当个操心柴米油盐、兴衰存亡的“明太祖”？
林远感觉自己的教师雷达发出了强烈的、定向的“哔哔”声。有门儿！绝对有门儿！这小子沉迷的虚拟世界，其核心运作逻辑——资源调配、战略规划、科技发展、甚至尔虞我诈的外交博弈——跟他教的某些东西，本质上不就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吗？区别只在于，一个用金币和士兵，一个用概念和公式；一个目标是称霸服务器，一个是理解人类社会的运行规律。
他强压下心头那点“孺子可教”的小兴奋，不动声色地退回讲台。眼神在教室里逡巡，寻找合适的信息源。目标很快锁定在吴明前排一个叫孙小胖的男生身上。孙小胖属于那种在班上没啥存在感、成绩中等偏下、但意外地消息灵通的“万事通”，平时就爱鼓捣点手机游戏，但水平仅限于“重在参与”。
林远拿起一本练习册，走到孙小胖旁边，假装检查他上节课的笔记（实际上那笔记潦草得如同天书）。他弯下腰，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用一种“哥们儿，探讨个学术问题”的语气，指着吴明平板的模糊方向：“哎，孙宇，后面吴明玩的那个……地图老大，要造东西、抢地盘的游戏，叫啥名儿？看着挺复杂。”
孙小胖正为笔记被逮住而紧张，一听老师问这个，眼睛“唰”地亮了，仿佛找到了组织。他立刻压低声音，带着点找到同好的兴奋：“林老师，你也懂这个？那叫《星图争霸》！可硬核了！吴明玩的是‘钢铁雄心’模式，贼烧脑！要管资源、攀科技、造舰队、还得跟其他玩家结盟或者开战！我们班也就他能玩得转，我试过一次，光看界面就晕了，比背历史年代还让人头大！”
《星图争霸》？还“钢铁雄心”模式？林远在心里默默记下这名字，拍了拍孙小胖的肩膀，露出一个“同道中人”的赞许微笑：“嗯，看着是挺有深度。行了，笔记…下次认真点。”他直起身，在孙小胖如蒙大赦的目光中，步履沉稳地走出了教室。门在身后关上的刹那，他脚下生风，几乎是用竞走的姿态冲向教师办公室。
推开办公室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陈旧报纸、速溶咖啡和粉笔灰的味道扑面而来。老张正捧着搪瓷缸子，对着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进行每日的灵魂交流（也可能是单方面训话）。陈雪则对着电脑屏幕，眉头紧锁，手指在键盘上敲得噼啪作响，大概又在跟哪个难缠的家长进行“文字外交”。
林远目标明确，直奔自己的办公桌。椅子被拉开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引得老张侧目，陈雪也暂停了敲击，投来疑惑的一瞥。林远顾不上解释，一把抓起桌上的保温杯灌了一大口凉透的枸杞茶，权当给自己即将高速运转的大脑加点润滑油。然后，他做了一件让两位同事差点惊掉下巴的事——他打开了电脑浏览器，输入的不是“高中历史教学资源网”，而是“星图争霸 钢铁雄心模式 新手攻略”。
鼠标滚轮疯狂滚动，屏幕的光在林远镜片上跳跃。他像一个刚拿到藏宝图的海盗，贪婪地汲取着屏幕上那些对他来说近乎天书的词汇和概念：
“初始星域资源分布与优劣分析……”
“基础资源（矿石、能源、稀有晶体）获取效率最大化策略……”
“科技树分支详解：军事科技优先？还是经济科技奠基？……”
“早期外交策略：附庸、互不侵犯、还是直接宣战抢矿？……”
“舰队编成与克制关系：驱逐舰海？战列舰骑脸？航母风筝流？……”
林远看得两眼发直，感觉自己的知识体系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降维打击。他一边看，一边在旁边的教案本上鬼画符般做着笔记：“矿=钱？能源=动力？晶体=高科技？……攀科技=发展生产力？……结盟=国际合作？……抢地盘=殖民扩张？……”
“我说林老师，”老张端着搪瓷缸踱了过来，伸着脖子瞄了一眼林远的屏幕，表情像生吞了个柠檬，“您这……研究啥国家机密呢？又是矿石又是能源的，还钢铁雄心？听着怪吓人的。怎么着，历史课要改讲《星球大战》前传了？”他嘬了口茶水，啧啧有声，“年轻人，花样就是多。我们那会儿，一本课本一支粉笔，照样把课讲得明明白白。”
陈雪也好奇地探过头，看到屏幕上炫酷的星际战舰cG图和各种复杂的界面截图，忍不住莞尔：“林老师，你这是打算跨界发展，进军游戏产业了？还是被班上的网瘾少年反向安利了？”
林远从一堆“星尘合金装甲”和“曲率引擎效率”的数据里抬起头，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脸上带着一种豁出去又有点恶作剧的笑容：“张老师，陈老师，你们不懂。这叫……师夷长技以制夷！深入敌后，打入敌人内部！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这是在寻找打开某个‘铁桶’的钥匙孔呢！”他指了指窗外高二（7）班教室的方向，眼神里闪烁着猎人发现猎物踪迹的光芒。
他关掉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攻略页面，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开始一场伟大的冒险。然后，他翻开了那本厚重的、砖头一样的高二历史教材。书页哗啦啦翻动，最后停在即将讲授的章节标题上——《工业革命：机器轰鸣时代的来临》。
他的目光在教材冰冷的铅字和教案本上那些“矿=钱”、“攀科技=发展生产力”、“抢地盘=殖民扩张”的鬼画符之间来回跳跃。一个大胆到近乎荒诞的念头，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脑海里激起越来越大的涟漪。
“珍妮纺纱机……蒸汽机……煤炭……棉花……殖民地市场……” 林远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喃喃自语。他脑海中那幅《星图争霸》的星域地图，正诡异地与18世纪的世界地图慢慢重合。英格兰岛，不就是游戏里那个初始资源匮乏、但拥有特殊“煤炭”资源的边缘星域吗？为了突破发展的瓶颈，它疯狂点亮“基础纺织”科技树（手工业革命），然后派出“探险舰队”（皇家海军），满宇宙（满世界）寻找高产的“农业星球”（印度、北美）和富含“稀有晶体”（黄金、白银、香料）的矿脉星（殖民地）……当关键的“蒸汽动力”科技（瓦特改良蒸汽机）被点亮的瞬间，生产效率爆炸性增长，这不就是工业革命爆发的游戏版诠释？
这个类比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林远连日来的迷茫和挫败感，带来一种近乎战栗的兴奋！他猛地一拍大腿，力道之大，震得桌上的保温杯盖子都跳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哐当”声。
“尤里卡！”（我发现了！）他差点喊出声，引来老张和陈雪更加疑惑的目光。他赶紧捂住嘴，但眼睛里迸发出的光芒却怎么也藏不住。他抓起红笔，在那页历史教材的空白处，龙飞凤舞地写下几个大字：
“工业革命 = 地球oL版‘钢铁雄心’开局破局指南！”
笔尖因为用力过猛，在纸面上留下深深的凹痕。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高二（7）班的方向依旧传来隐约的喧闹。李浩那小子的大嗓门似乎穿透了墙壁：“传啊！空位！空位那么大看不见？！” 陈小雨靠窗的位置，能看到她微微低头的剪影，铅笔的沙沙声仿佛能顺着阳光流淌过来。
林远的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形成一个带着点狡黠、又充满斗志的弧度。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已经穿透了教室的墙壁，牢牢锁定了那个蜷缩在平板后面、眉头紧锁的“星际总督”。
“李浩的篮球是突破口，陈小雨的画笔是钥匙……” 林远低声自语，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上那行刚写下的、惊世骇俗的标题，仿佛在敲打着一扇紧闭的大门。
“吴明同学，” 他在心里无声地宣战，带着一种即将投身未知战场的亢奋，“你的世界，看来是这座‘虚拟帝国’了。硬闯不行？那好……”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吸进整个宇宙的勇气。
“老师我，决定‘加入’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