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毕业典礼是情感宣泄的火山喷发,办公室送礼是温情脉脉的烛光晚餐,那么车站送别,就是一场缓慢而持久的、名为“离散”的凌迟。
青云市火车站的候车大厅,永远像一锅煮沸的、掺杂着各地方言和泡面味道的浓汤。熙熙攘攘的人流,拖着大大小小的行李,脸上写着奔赴远方的兴奋、离乡背井的茫然,以及此刻最应景的——与送行之人分离的伤感。
林远带着十几个家在本地或开学较晚、暂时留校的学生,组成了一支规模不小的“送亲团”,浩浩荡荡地杀到了火车站。他们像一群闯入异世界的土着,与周围行色匆匆的旅客格格不入,瞬间就占领了K12次列车候车区的一角。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却又无比脆弱的欢快。
“胖子!去了大学可别真胖成球啊!那边伙食听说贼好!”
“浩哥,到了体校罩子放亮点,别一言不合就开干,那边可没远哥给你兜着!”
“小雨女神,记得多发朋友圈!让我们看看美院附中的帅哥多不多!”
留校的学生们围着即将远行的同伴,插科打诨,努力用喧嚣驱散离愁。笑声很大,却总带着一丝空洞的回响。
林远站在稍外围的地方,看着这群即将各奔东西的少年少女,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他今天没穿那身别扭的西装,只是一件普通的t恤和牛仔裤,却感觉比那天站在典礼台上还要无所适从。
第一个要走的,是班上一个性格开朗、目标是南方一所滨海大学的男生。广播里开始催促K12次列车的乘客检票。
喧闹瞬间安静了下来。
那男生深吸一口气,用力拍了拍身边几个好兄弟的肩膀,然后走到林远面前。
“林老师,”他笑着,眼圈却有点红,“我走了啊。”
林远点点头,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后只化作一句:“路上小心,到了……报个平安。”
“哎!”男生重重应了一声,张开手臂,给了林远一个结实的拥抱,“老师,保重!”
“你也是。”林远回抱了他,拍了拍他的背。
松开后,男生拉起行李箱,对着所有送行的人挥了挥手,转身汇入了检票的人流,一次也没有回头。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送别仪式像被按下了重复键。
一个个拥抱,一次次握手。
一声声“常联系”,一遍遍“照顾好自己”。
“老师,我会想你的!”
“远哥,放假我就回来!”
“别忘了我们啊!”
……
林远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不断地重复着类似的动作和话语。他的怀抱接纳了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学生,他的肩膀被泪水打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每一个拥抱的力道,每一句叮嘱的语气,都细微地不同,但背后蕴含的情感,却同样沉重。
他看着这些曾经在课堂上让他血压飙升、在操场上让他呐喊助威、在办公室里让他绞尽脑汁的孩子,此刻像长大的雏鸟,扑棱着翅膀,义无反顾地飞向各自的天空。欣慰与空落,两种情绪像冰与火,在他心里交织碰撞。
这时,他的目光捕捉到了人群中两个熟悉的身影——陈小雨和她的母亲。
陈母今天穿得很正式,脸上带着一种林远从未见过的、柔和而感激的神情。她拉着陈小雨的手,穿过送行的人群,径直走到了林远面前。
“林老师。”陈母先开了口,语气诚恳,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意,“我和小雨,再来跟您道个别。”
林远连忙摆手:“您太客气了。”
陈母看着林远,眼神复杂:“林老师,以前……是我糊涂,眼光窄,总觉得孩子只有考大学这一条路。谢谢您,真的谢谢您。”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是您发现了小雨的天赋,一次次地开导我,鼓励她。没有您,就没有小雨的今天,我们这个家……可能还是以前那个老样子。”
她说着,对着林远,微微鞠了一躬。
林远吓了一跳,赶紧侧身避开:“别别别,陈妈妈,您这可折煞我了。是小雨自己争气,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陈小雨站在母亲身边,看着林远,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盛满了星光和不舍。她轻声说:“林老师,我会好好画的,不会让您失望。”
“你从来就没让我失望过,小雨。”林远看着她,由衷地说。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像对待自己的妹妹一样,“去了附中,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妈妈。”
“嗯!”陈小雨用力点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努力忍着没掉下来。
母女俩又郑重地向林远道了谢,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向了检票口。陈小雨在进入通道前,最后一次回头,对着林远,用力地挥了挥手,脸上绽放出一个带着泪花的、无比坚定的笑容。
送行的人群渐渐稀疏。
最后的重头戏,毫无悬念地落在了李浩身上。他要去的是北方一所有名的体育学院,行李简单,只有一个巨大的运动背包和一个装着他宝贝篮球的网兜。
他站在那儿,像座铁塔,看着同伴们一个个离开,嘴唇紧抿,一言不发。等到广播里最后一次催促他乘坐的列车时,他才猛地抓起行李,朝着闸机口走去。
送行的兄弟们围上去,七嘴八舌地做着最后的告别。
“浩哥,一路顺风!”
“记得视频连线看比赛啊!”
“混出头了别忘了兄弟们!”
李浩胡乱地点着头,应付着,目光却始终穿过人群,锁定在林远身上。
他走到林远面前,两人对视着,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没有多余的话,李浩将手里的背包和网兜往地上一放,张开双臂,又是一个标志性的、几乎能勒断人肋骨的熊抱。
这一次,林远没有被他撞得趔趄,他稳稳地站着,同样用力地回抱着这个他投入了无数心血、也让他收获了无数“惊吓”与感动的学生。他能感觉到李浩胸腔里剧烈的心跳,和那强忍着的、身体的轻微颤抖。
“远哥……”李浩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
“嗯。”林远应了一声。
“我……”李浩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说出来,只是手臂又收紧了些。
“我知道。”林远拍了拍他的背,“我都知道。”
拥抱结束,李浩迅速弯腰提起行李,转身就往检票口冲,速度快得像逃避什么。他的背影挺拔,却带着一丝仓皇。
就在他刷完票,即将消失在通道拐角的那一刻,他猛地停住脚步,转过身,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林远的方向,嘶吼般地喊出了一句话,声音洪亮得盖过了车站的喧嚣:
“远哥!保重——!”
两个字,仿佛用尽了他所有的情感和力气。喊完,他不再停留,像一头决绝的豹子,瞬间消失在了通道的阴影里。
那声“保重”如同惊雷,在嘈杂的车站上空炸响,回荡在每一个送行者的耳边,也重重地砸在了林远的心上。
周围瞬间安静了一下,随即,留下的学生们爆发出了一阵带着哭腔的笑声和感慨。
林远站在原地,望着李浩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他感觉自己的眼眶又开始发热,心里那片被一次次离别掏空的地方,被这最后一声呐喊,填满了酸涩与温暖。
车站的广播依旧冰冷地重复着,列车呼啸着驶向远方。
送行的人群渐渐散去,最终,只剩下林远和几个本地学生,站在突然变得空旷起来的候车区,像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几枚贝壳,孤独地面对着空气中残留的、浓得化不开的离别味道。
一场盛大的青春宴席,至此,宾客散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