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怀仁校长带来的那阵带着高级香水味的“光华旋风”刮过之后，留给林远的，是一片更加混乱和沉寂的内心战场。小会议室里的冷气似乎还黏在他皮肤上，而郑校长那沉稳有力、描绘着金光大道的声音，和王副校长那句“良禽择木而栖”的劝告，则像复读机一样，在他脑子里开启了单曲循环模式。
他把自己关在宿舍里，像一头困兽，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脑海里，两个小人正在进行一场殊死搏斗。
一个小人，穿着光鲜亮丽的西装，打着领带，手里挥舞着写有“”数字的旗帜，唾沫横飞地演讲：
“林远！你还在犹豫什么？！看看光华！窗明几净的办公室，恒温恒湿，咖啡机现磨！再看看你这破宿舍，夏天像蒸笼，冬天像冰窖！”
“去了光华，你再也不用为了几百块的活动经费跟后勤科磨破嘴皮子！再也不用面对王副校长那种精于算计的眼神！再也不用在家校群里跟那些焦虑又固执的家长斗智斗勇！”
“你的每一个想法，都会得到最专业的支持和最充足的资金！你可以拥有自己的团队，你的‘游戏化管理’不会再被刘老师那样的老古板嗤之为‘不伦不类’，它会成为被研究的课题，被推广的模式！你将成为教育界的明星，真正的‘名师’！”
“想想吧！更高的起点，更少的阻力，更丰厚的回报！你寒窗苦读，努力工作，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改变命运的机会就在眼前，抓住它！”
这个小人的声音，充满了理性的算计和诱人的前景，每一条都戳在林远作为一个普通人最现实的渴望上。他几乎能想象出自己在光华那座如同现代艺术馆般的校园里，穿着得体，从容不迫地指导着那些彬彬有礼、一点就通的精英学生，出席各种高端教育论坛，享受着鲜花和掌声……
而另一个小人，则穿着洗得发白的t恤和牛仔裤，身上还沾着粉笔灰，它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播放着一些画面：
是李浩在篮球场上拼尽全力的嘶吼；
是陈小雨站在领奖台上，捧着奖状时那带着泪光的灿烂笑容；
是吴明程序崩溃时暴躁摔鼠标，成功后却又强装淡定的推眼镜动作；
是张晓鼓起勇气，递上那张写着“谢谢您没放弃我”的纸条时，那微微颤抖的手；
是毕业典礼上，那震耳欲聋的掌声和哭成一片的海洋；
是空荡教室里，那本厚厚的留言册，和那句反复回响的——“让我觉得自己也有光”。
这些画面没有声音，却比任何慷慨激昂的演讲更具杀伤力。它们像一根根无形的、柔软的丝线，缠绕在他的心脏上，不紧，却让他每一次心跳都感到沉甸甸的牵绊。
更少的阻力？更高的起点？更丰厚的回报？
是的，光华都能给他。
但是…… “让我觉得自己也有光。”
这句由那个最沉默、最不起眼的女孩写下的话，像拥有某种神秘的魔力，总是在他内心天平即将彻底倒向光华的那一刻，轻轻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在他脑海深处响起。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决定出去走走，透透气，试图摆脱这令人窒息的思想斗争。
他走出宿舍楼，漫无目的地走在暑假里空无一人的校园。阳光炙烤着大地，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他习惯性地走向教学楼，脚步不由自主地踏上了通往高三七班教室的那条走廊。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他的脚步声在回荡。墙壁上贴着一些已经有些褪色的优秀学生展板、活动通知。他的目光扫过，突然，在靠近七班教室门口的公告栏上，他停了下来。
那里，还贴着上学期期中时的一张旧照片。是七班在秋季运动会上获得的“精神文明班级”奖状，旁边附了一张小小的集体照。照片上的学生们，穿着统一的班服（是陈小雨设计的，图案有点抽象，但辨识度极高），笑得一脸灿烂，毫无形象。李浩举着奖状，龇着牙；吴明难得地露出了半边嘴角的弧度；陈小雨比着剪刀手；连张晓，都站在人群里，微微笑着，虽然依旧有些拘谨，但眼神里有了光。
这张普通的、甚至有些模糊的旧照片，像一颗子弹，瞬间击中了林远。
他站在公告栏前，久久凝视。
他想起了为了这个“精神文明班级”，李浩是如何约束他那帮兄弟不在赛场边骂脏话的；想起了吴明如何用他那个小程序优化了后勤补给流程；想起了陈小雨带着女生们如何把大本营布置得独具匠心；想起了张晓是如何鼓起勇气，一次次为运动员递上水和毛巾……
这些细节，这些曾经被他视为班级管理一部分的寻常往事，此刻在光华的“精英蓝图”对比下，变得如此鲜活，如此珍贵。这是一种粗糙的、充满烟火气的、甚至带着点傻气的成长，与光华所描绘的那种精准、高效、目标明确的“精英培养”，截然不同。
一种割舍不下的情感，像藤蔓一样，从心底疯狂滋生，紧紧缠绕住他。他发现自己无法轻易地将这些面孔、这些回忆、这片土地从自己的生命中剥离出去。这里不仅有他的学生，更有他这两年来所有的挣扎、摸索、失败与成功的印记。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宿舍，仿佛外面炽热的阳光和安静的校园都成了拷问他内心的刑具。
他径直走到书房的展示柜前，拉开玻璃门，双手有些颤抖地，再次捧出了那本厚重的留言册。他没有刻意去寻找，只是像寻求某种启示一般，随意地翻开。
命运，或者说张晓的那句话，似乎注定要在他抉择的时刻，反复出现。
页面停留的，赫然又是张晓的那一页。
那细细小小、工工整整的字迹，再一次清晰地映入他的眼帘：
“……谢谢您没放弃我，让我觉得自己也有光。”
“让我觉得自己也有光。”
“也有光。”
林远默念着，这一次，他捕捉到了之前被忽略的一个词——“也”。
这个“也”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脑海中的迷雾。
它意味着，在张晓，以及像张晓这样的学生心中，他们原本是身处黑暗，或者自认为身处黑暗的。是他的“不放弃”，他的那些看似笨拙甚至可笑的努力，像一束微弱却固执的光，照进了他们灰暗的世界，让他们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身上，也存在着可以被点亮的、发光的部分。
光华中学呢？那里的学生，本身就站在聚光灯下，他们家境优渥，天赋异禀，目标明确。他们本身就是发光体，需要的是更精密的打磨，更广阔的舞台。他林远去了，或许能让他们更亮，但那束光，真的……不可或缺吗？他真的能从中获得那种“点亮”的、独一无二的成就感吗？
而在青云中学，在这片被视为教育“洼地”的土壤里，还有多少像张晓一样，蜷缩在角落，认为自己身上毫无光亮，等待着被人发现、被人“不放弃”的孩子？
光华的平台更高，更闪耀，但那里的星辰，本就熠熠生辉。
青云的平台更低，更晦暗，但这里的星辰，需要有人去点亮。
心灵的天平，在经历了剧烈的挣扎、现实的诱惑与情感的拉扯后，因为这一个“也”字，开始发生极其微妙，却又是决定性的倾斜。
他合上留言册，将其郑重地放回原位。窗外，夕阳西下，将天边染成一片绚烂的橘红色。
他知道，自己还需要最后一点时间，来确认这倾斜的方向，是否就是他内心真正的声音。但那个穿着t恤牛仔裤、身上沾满粉笔灰的小人，在他心里的声音，已经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