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觉得，自己最近可能患上了“学术宅男综合征”的晚期。具体表现为：开口闭口都是“元认知”、“自我决定理论”、“最近发展区”，看学生做眼保健操都能联想到“感觉统合失调”，连老婆让他下楼买瓶酱油，他都能就“决策疲劳”和“选择悖论”发表一篇即兴演讲，结果自然是酱油没买成，收获白眼两枚。
他知道，再这么闭门造车下去，他迟早会从“林老师”升级为“林教授”（自封的），然后被他老婆以“危害家庭和谐”为由扫地出门。他必须走出去，呼吸点“外面”的空气，看看教育这片天空，是不是真的只有青云中学上头那一亩三分地大。
机会来得正好。一则关于“未来教育创新论坛”的广告推送，精准地捕获了他这个“学术饥渴症”患者。论坛地点在本市最高大上的国际会议中心，主讲嘉宾名单华丽得晃眼：有来自顶尖师范大学的白发苍苍、着作等身的老教授；有从硅谷回来的、满嘴AI、大数据、个性化学习的科技新贵；还有几位号称是“颠覆传统教育”的网红校长和跨界教育实践者。
林远看着那动辄四位数的门票价格，心疼得肝儿颤，但一想到自己那套“魔法”的失灵，想到新班级那些礼貌而疏离的眼神，他一咬牙一跺脚，动用了他瞒着老婆偷偷存了多年的“私房钱”（主要是以前带竞赛的奖金和写稿的零碎收入），豪横地给自己买了一张“通票”。
“我这是去进行学术投资！是为了教育事业！”他一边扫码支付，一边在心里默念，试图驱散那浓浓的负罪感。
论坛当天，林远穿上他那件战袍（浅蓝色衬衫），把自己捯饬得人模狗样，怀着一种朝圣般的心情，踏进了那个空调冷气足得能冻死蚊子、地毯厚得能崴脚的高级地方。
好家伙！现场那叫一个流光溢彩！巨大的LEd屏幕滚动播放着酷炫的概念视频，穿着合身西装套裙或定制衬衫的人们端着咖啡低声交谈，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香水、咖啡和“精英气息”的味道。林远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下那双因为挤地铁而沾了点灰尘的皮鞋，下意识地缩了缩脚。
第一场主题演讲，是一位满头银发、气质儒雅的老教授，讲《教育中的“慢艺术”与人文精神的守望》。老教授引经据典，从孔子的“因材施教”讲到苏霍姆林斯基的“把整个心灵献给孩子们”，语言优美，思想深刻，听得林远如痴如醉，感觉灵魂都得到了洗涤。他一边疯狂拍照做笔记，一边在心里呐喊：“对对对！就是这样！教育不能急功近利！要慢！要关注人！”
然而，他环顾四周，发现不少年轻的参会者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偷偷在桌子底下刷着手机。
第二场演讲，画风突变。一位穿着硅谷标志性休闲套头衫、语速快得像加特林机枪的“海归”cEo，登台开讲《AI如何重塑未来学习生态》。大屏幕上滚动着令人眼花缭乱的算法模型、学习路径图谱和脑机接口的设想图。cEo激情澎湃地宣称：“未来的教师将被AI助理取代！知识将像自来水一样随时获取！我们的目标是实现教育的‘千人千面’，彻底解放生产力！”
林远听得一愣一愣的，感觉自己的世界观被按在地上摩擦。取代教师？解放生产力？那他们这些一线老师岂不是要集体下岗？他旁边坐着的几个看起来像是学校领导的人，眉头紧锁，表情凝重。
接下来的分论坛更是光怪陆离。
有一个分论坛主题是“将设计思维融入项目式学习”，主讲人是位留着个性小胡子、打扮得像艺术家的家伙。他让参会者用乐高积木搭建“理想中的学校”，然后进行“同理心地图”分析。林远看着一群成年人围着乐高一脸严肃地讨论“用户痛点”，感觉有点魔幻。
另一个分论坛叫“游戏化学习的底层逻辑与顶层设计”，主讲人是位年轻漂亮的女士，ppt做得比她的妆容还精致。她讲了一大堆“心流理论”、“pbL（点数、徽章、排行榜）”、“叙事化任务设计”，林远听着听着，感觉……这不就是他玩剩下的那套积分制的豪华升级、理论包装版吗？只是人家的ppt更酷炫，术语更洋气。
他还看到一个分论坛，标题是“正念冥想在中小学压力管理中的应用”，里面传来阵阵轻柔的音乐和引导语，门口站着的工作人员笑容平和得让人不敢大声说话。
林远像个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在各个分论坛之间穿梭，脑子里的信息严重过载，各种理念相互碰撞、打架。一会儿觉得老教授说得对，要回归本真；一会儿又觉得科技cEo说得好像也有道理，大势所趋；一会儿被设计思维吸引，一会儿又觉得游戏化那个太浮于表面……
他感觉自己像个在美食节上胡吃海塞的饿汉，尝遍了各种风味，却反而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能填饱肚子、滋养身体的主食了。
中午在自助餐厅吃饭，他端着盘子，看着那些衣着光鲜的“教育精英”们高谈阔论，感觉自己格格不入。他默默地找了个角落坐下，扒拉着盘子里的意大利面，味同嚼蜡。
“请问，这里有人吗？”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林远抬头，看到一位穿着朴素中山装、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沉稳儒雅的老者站在旁边，手里也端着一个餐盘。
“没人没人，您请坐。”林远赶紧说。
老者坐下，微笑着打量了一下林远：“看你的样子，不像是一直混这个圈子的。一线老师？”
林远一愣，点点头：“嗯，青云中学的，教历史，也当班主任。”
“青云中学？不错。”老者点点头，自我介绍，“我姓顾，在师大教育学院工作。”
林远肃然起敬，师大的教授！那可是教育理论的殿堂啊！他连忙放下叉子，擦了擦嘴：“顾教授您好！久仰大名！”（其实他之前并没听说过，但客气话总得说。）
顾教授摆摆手，笑道：“不用客气。我看你刚才在各个分论坛转悠，听得挺认真，有什么感受？”
林远像是找到了倾诉对象，一股脑地把自己的困惑倒了出来：从新班级“魔法”失灵，到自己闭关苦读理论的迷茫，再到今天听到各种声音后的无所适从。
“……顾教授，我现在感觉自己像个四不像。传统的吧，觉得有点落伍；创新的吧，又怕华而不实；理论的吧，感觉隔靴搔痒；技术的吧，又担心冷冰冰。我到底该往哪个方向走？”林远的表情，像个迷路的孩子。
顾教授耐心地听着，不时点点头。等林远说完，他慢悠悠地喝了口水，才开口：
“林老师，你的困惑，很正常。这说明你在思考，在求变，这是好事。”他顿了顿，目光睿智，“但你有没有发现，你刚才提到的所有尝试，无论是你自己的，还是今天听到的，都还停留在‘经验主义’的层面？”
“经验主义？”林远一愣。
“对。”顾教授用叉子轻轻敲了敲餐盘边缘，“靠个人的灵光一闪，靠借鉴别人的成功模式，或者靠追逐最新的热门概念。这些当然有价值，但它们有天花板。因为教育对象是活的，时代是变的，你无法保证昨天的‘妙招’，明天还管用。”
林远若有所思。
“你想突破瓶颈，光靠漫无目的地学习和模仿，是不够的。”顾教授看着他，语气认真起来，“你需要的是，将你那些宝贵的、零散的实践经验，进行系统化的梳理、提炼和验证。把你的‘经验’，变成可供他人借鉴、甚至可以进行检验的‘策略’或‘模型’。简单说，就是从‘知其然’，上升到‘知其所以然’。”
林远的心脏猛地一跳。系统化？提炼？模型？这不就是他潜意识里一直在寻找的东西吗？
“可是……顾教授，我该怎么做？我就是一个普通中学老师，没受过那么严格的学术训练……”林远有些底气不足。
顾教授笑了：“学术训练不是为了制造高深莫测的术语，而是为了提供一套严谨的思维工具，帮助你更清晰、更深刻地理解你所面对的教育现实。你的优势在于，你拥有大量鲜活的一手案例和实践场域，这是很多理论工作者求之不得的富矿。”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鼓励：“如果你有兴趣，不妨以一个具体的问题为切入点，尝试做一项小型的‘行动研究’。比如，就聚焦你刚才提到的‘城乡结合部中学生学习动机’这个问题。设计研究方案，收集数据，分析原因，尝试干预，评估效果。在这个过程中，你会发现，你学到的那些理论，才能真正‘活’起来，为你所用。”
行动研究？聚焦问题？林远感觉自己脑子里那团乱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理出了一根线头。
顾教授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林远：“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如果你在过程中遇到困难，或者想深入探讨，随时欢迎你来师大找我聊聊。我很乐意和你这样的‘富矿’打交道。”
林远双手接过名片，如同接过了一把通往新世界的钥匙。名片上印着“顾知行 教授 博士生导师”，单位正是那所着名的师范大学。
论坛下午的议程，林远几乎没怎么听进去。他坐在会场里，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顾教授的话：“从经验主义上升到知其所以然”、“行动研究”、“聚焦问题”、“你是富矿”……
他感觉自己像是那个在黑暗中摸索了太久的人，终于看到了一束确切的、可以指引方向的光。
走出国际会议中心，傍晚的阳光依旧有些刺眼。林远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深吸了一口混合着汽车尾气的城市空气，感觉前所未有的清醒和充满力量。
走出去，引进来。他带走的，不仅是满脑子的新概念，更是一个清晰的、可以为之奋斗的新目标。
他摸出手机，看了一眼顾教授的名片，然后打开备忘录，飞快地输入了一行字：
“研究课题雏形：城乡结合部中学生学习动机激发策略的实践研究——”
接下来，就是把这个雏形，变成一份像样的“寻宝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