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会带来的那种微醺般的暖意，在林远心头盘桓了好几天。走在青云中学熟悉的林荫道上，看着操场上奔跑跳跃的身影，他总觉得空气里都飘着甜味儿，连王主任那日渐稀疏的地中海发型，瞧着都顺眼了不少。
这天下午，他刚上完两节连排的历史课，讲“新航路开辟”讲得口干舌燥，回到办公室，正准备拿起他那印着“为人师表”字样的、磕掉了不少漆的保温杯灌几口胖大海，年级组长杨帆就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脸上洋溢着一种中了彩票头奖般的红晕。
“林老师！林老师！大喜事！天大的喜事！”杨帆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手里挥舞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活像举着一面胜利的旗帜。
办公室里其他几个正在埋头批作业、备课的老师纷纷抬起头，投来好奇的目光。
“慢点说，杨老师，什么喜事把你激动成这样？”林远拧开杯盖，不紧不慢地吹了吹气，“是你带的那个‘火箭班’这次模考又碾压全市了？”
“不是我的事！是您！是您啊，林老师！”杨帆冲到林远办公桌前，把那个文件袋“啪”地一声拍在桌面上，震得那盆学生送的、蔫头耷脑的绿植都抖了三抖，“省教育厅的红头文件！刚送到校长室的！您！林远老师！被评为‘省特级教师’了！”
“噗——咳咳咳……”
林远一口胖大海还没咽下去，全喷在了办公桌一角那摞刚收上来、还没批改的《中国古代史》练习册上。他呛得满脸通红，一边咳嗽一边不敢置信地瞪着那个文件袋。
“什……什么玩意儿？”
整个办公室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只剩下林远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和老式挂钟“滴答滴答”的行走声。
几秒钟后。
“轰！”
办公室炸锅了。
“特级？！我的天！”
“省特级教师？！我们学校多少年没出过了！”
“林老师！恭喜啊！这可是硬邦邦的荣誉！”
“快看看文件！快看看！”
同事们瞬间围了上来，七嘴八舌，脸上写满了震惊、羡慕与由衷的祝贺。也难怪他们激动，“省特级教师”这五个字，对于一线教师而言，几乎是职业生涯所能企及的最高荣誉殿堂之一，是身份、能力和贡献的象征，含金量极高。
林远自己也懵了，感觉像被一个从天而降的巨大馅饼砸中了脑袋，有点晕，还有点不真实。他手指微微发颤，拿起那个沉甸甸的文件袋。牛皮纸的质感粗糙而郑重。他小心翼翼地拆开封口的线，从里面抽出了那份盖着鲜红大印的正式文件。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关于授予林远等同志‘省特级教师’荣誉称号的决定”
下面是一长串名单，他的名字，赫然在列。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名字上，仿佛要把它看穿。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像揣了一面战鼓。
“我就说嘛！林老师早该评上了！”一个年轻老师激动地说，“就凭您带出那个传奇七班，凭您那个游戏化积分管理还在区里拿了重点案例，这就够格了！”
“是啊是啊，林老师实至名归！”众人纷纷附和。
就在这时，林远的手机又疯狂地震动起来。他下意识地拿起来一看，是本地教育圈一个颇有影响力的公众号推送的紧急消息，标题加粗标红：
【重磅！最美教师名单公示！青云中学林远老师榜上有名！】
他手指有点不听使唤，点开链接。页面加载的瞬间，他几乎屏住了呼吸。
文章开头是一张他某次公开课时被抓拍的照片（幸好角度还行，没拍到他脱发的窘境），下面配着长长的文字介绍，历数了他从“被迫入职”到带领“问题班级”逆袭，再到教学创新、青年教师培养等一系列事迹，虽然略带渲染，但基本属实。文章最后，是公示的“最美教师”名单，他的名字，再次醒目地出现在省级名单中。
双喜临门！
“省特级教师”和“最美教师”这两个重量级荣誉，竟然在同一时间，像约好了一样，双双砸到了他头上。
办公室彻底沸腾了！
“双料冠军！林老师，您这是要上天啊！”
“请客！必须请客！”
“咱们青云中学这次可露大脸了！”
欢呼声、道贺声几乎要把办公室的屋顶掀翻。林远被同事们包围着，拍着肩膀，握着双手，他脸上挂着近乎傻气的笑容，脑子里却还有点空白。十年来的点点滴滴，那些深夜备课的疲惫，那些被质疑时的委屈，那些家访碰壁的无奈，那些看到学生进步时的狂喜……无数画面在眼前飞速闪过，最后汇聚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的欣慰与酸楚。
“吵什么吵什么！都不用备课了？！”一个熟悉而威严的声音在办公室门口响起。
喧闹声像被按了暂停键，瞬间小了下去。
只见王主任背着手，踱着方步走了进来。他今天破天荒地没穿那身万年不变的灰色夹克，而是换了一件崭新的藏蓝色poLo衫，头发似乎也精心打理过，试图用“地方支援中央”的方式掩盖那片不毛之地。
他脸上努力维持着领导的威严，但那双小眼睛里闪烁的光芒，和嘴角那压也压不下去的弧度，彻底出卖了他内心的狂喜。
“王主任！”老师们纷纷打招呼。
王主任径直走到林远面前，目光落在桌上那份摊开的红头文件上，脸上的笑容终于像开了闸的洪水，汹涌而出，褶子堆得能夹死蚊子。
“林老师啊！哈哈！好！好啊！”他用力拍着林远的后背，力度之大，让林远怀疑他是不是把自己当成了颁奖典礼上的锣鼓，“为我们学校争光了！为我们整个区的教育系统争光了！我就知道！我早就看出来你是块璞玉！当年力排众议把你招进来，又把最棘手的七班交给你，就是为了磨砺你，看看，看看！今天这块璞玉，终于大放光彩了！”
林远听着这明显带有“抢功”嫌疑的发言，心里暗暗好笑。他清楚地记得，当年王主任把他和七班甩锅时那副“自求多福”的表情，和后来多次批评他“瞎折腾”的嘴脸。不过此刻，他懒得计较这些了。人逢喜事精神爽，连王主任这功利的笑容，瞧着都顺眼了几分。
“谢谢王主任当年的…磨砺。”林远忍着笑，客气地回应。
“应该的，应该的！领导嘛，就是要善于发现人才，培养人才！”王主任大手一挥，意气风发，“校长已经指示了，要大力宣传！要树典型！要把我们青云中学和林老师你的先进事迹，推广到全市，乃至全省！下周一的升旗仪式，你准备一下，做国旗下的讲话！好好讲讲你的心路历程，教育理念！”
林远一听，头皮有点发麻：“王主任，这…不用这么大张旗鼓吧？”
“什么叫不用？”王主任眼睛一瞪，“这是荣誉！是动力！也是责任！必须让全校师生都感受到这股正能量！”他凑近一点，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亲昵，“林啊，好好干！凭这两块金字招牌，以后评正高，那都是水到渠成的事！前途无量！”
他又高声勉励了林远和办公室所有老师几句，这才背着手，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心满意足地踱了出去，那背影，仿佛年轻了十岁。
王主任一走，办公室又热闹了一阵，大家围着林远又恭喜了一番，才陆续回到自己的座位，只是那兴奋的窃窃私语声依旧不绝于耳。
林远慢慢坐回自己的椅子，目光再次落到那份红头文件和手机屏幕上。巨大的喜悦和虚荣感过后，一种奇异的平静渐渐回归。
他拿起桌上那份被他喷了胖大海的《中国古代史》练习册，封面上，一个学生用圆珠笔小心翼翼地画了个小小的、戴着官帽的卡通秦始皇，旁边写着：“林老师，求轻虐(′?w?`)”
他又看了看窗台上那盆绿植，在午后的阳光下，边缘似乎泛起了一丝微弱的、努力求生般的绿意。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办公桌玻璃板下压着的那张十年前的高二（七）班毕业合照上。那一张张笑得没心没肺的脸庞，李浩、吴明、陈小雨、张晓……
他伸出手，轻轻拂过照片上那些熟悉的面孔。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暗中观察他的杨帆差点惊掉下巴的动作。
只见林远拿起那份象征着无上荣誉的省特级教师红头文件，仔细地、平整地折好，然后拉开办公桌最底下那个带锁的抽屉——那里面通常放着一些私人的、不常用的东西。他将文件放了进去，然后，“咔哒”一声，用钥匙锁上了。
接着，他关掉了手机公众号的推送页面，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了桌面上。
他拧开保温杯，又喝了一口已经温凉的胖大海，润了润依旧有些发干的喉咙。然后，他伸手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红笔，拧开笔帽，翻开那本被喷湿了的练习册，找到第一页，开始认真地批改起来。
阳光透过窗户，正好照在他微微低下的头上，照亮了他鬓角几根不甚明显的白发，也照亮了他握着红笔的、稳定而有力的手。
办公室里的喧闹渐渐平息，只剩下红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轻柔而坚定。
仿佛那两份足以让整个教育圈震动的荣誉，从未降临。
也仿佛，这只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属于教师林远的，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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