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奇港咸湿的海风,吹不散左耳里持续不断的、低沉的嗡鸣。
梅戴微微蹙着眉,伸手将浅灰色的头巾又裹紧了些。
并非仅为了抵御清晨微凉的海风,更是试图隔绝掉一部分过于嘈杂的世界。
在他的感知里,现在的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波动的水幕。
船只引擎的轰鸣被扭曲成模糊的闷响,海鸥的鸣叫变得破碎,甚至连身边波鲁那雷夫元气十足——或者说是试图表现得元气十足——的说话声,也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而这些都需要他格外集中右耳的注意力才能勉强听清。
“……所以说,这船看起来还挺结实的嘛。虽然比不上豪华游轮,但总比在沙漠里吃沙子强,对吧,梅戴?”波鲁那雷夫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梅戴的胳膊,引导他踏上连接渡轮与码头的狭窄舷梯。
波鲁那雷夫的动作比平时收敛了不少,但那份天生的热情依旧透过相触的手臂传递过来。
梅戴勉强点了点头,动作轻微到几乎看不出来。
“……嗯。”一个极其简短的单音从他有些干涩的喉咙里溢出,同时波鲁那雷夫还看见了梅戴微笑着的唇角。
每一下心跳似乎都牵扯着左耳深处隐隐作痛,让梅戴不得不放缓呼吸,以适应这持续的、令人晕眩的不适感。
他现在的大部分精力都在用于维持身体的平衡,以及努力过滤掉那些因听觉失衡而变得扭曲混乱的感官信息。
“慢点走,不着急。”花京院的声音从另一侧传来,温和而稳定。
他并没有伸手搀扶,只是保持着一步左右的距离,时刻待命着,紫罗兰色的眼眸来回观察着梅戴的状态和船上的环境。
“船舱已经安排好了,虽然不大,但很干净,你可以在这几天里好好休息。”
梅戴再次微微颔首,表示听到了。
他能感觉到花京院的视线,那目光中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沉静的关切和理解,这让他原本十分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丝。
走在前面的乔瑟夫正和一位船员模样的男子用带着流利的英语交谈着,似乎是在最后确认舱位和航行时间。
老绅士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洪亮,仿佛想用这种方式驱散一些凝重的气氛。
乔瑟夫也会偶尔回头瞥一眼队伍末尾的梅戴,眉头间带着不易察觉的忧虑。
而最后一位……
梅戴的目光微微偏移,落在了那个走在最后的高大身影上。
承太郎双手插在裤兜里,帽檐压得极低,几乎遮住了全部表情。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地走着,步伐沉稳,却无形中落在所有人的后方,将整个队伍以及队伍里最虚弱的点,都纳入了自己的警戒范围。
承太郎并没有直接看向梅戴,但梅戴始终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专注的注意力笼罩着自己,仿佛任何风吹草动都会第一时间被那双锐利的眼睛捕捉到。
这种被别人默默关注的感觉,奇异地带来了一丝安全感。
终于踏上了渡轮微微晃动的甲板,海风的气息更加浓郁了。
引擎启动的低沉震动透过甲板传来,让梅戴的左耳又是一阵不适的胀痛。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隔着头巾用手指轻轻按压住左耳附近的区域,试图缓解那份压力。
“很难受吗?”波鲁那雷夫立刻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语气变得紧张起来,“要不要先坐下来?还是我去问问乔斯达先生有没有止疼药?”
“……不用了,简。”梅戴轻声拒绝,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只是……有点不习惯震动。”
他尝试着深呼吸,努力去适应、而不是抗拒这种移动中的新环境。
梅戴知道,不能因为他而耽误整个行程,而接下来的路,他必须学会与这份不适共存了。
“我们的舱室在下面,跟我来。”花京院适时地开口,在前面引路,“甲板上的风越来越大了,下面或许还会暖和一些。”
波鲁那雷夫连忙继续搀扶着梅戴,跟着花京院向船舱走去。
承太郎也迈步跟上,他的身影在略显狭窄的船舱通道里显得更加高大,几乎挡住了后方照射进来的所有光线,却也隔断了从甲板吹来的冷风。
梅戴被安置在一个靠内侧的、相对安静的铺位上。
他靠着冰冷的金属舱壁,缓缓坐下,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
梅戴闭上眼睛,努力将注意力从左耳的嗡鸣和疼痛上移开,转而专注于倾听——
引擎有规律的轰鸣、船体破开海浪的哗哗声、远处模糊的人声……
这些声音依旧有些遥远和失真。
像是平时他可以轻易听见的呼吸声、心跳声,目前来说根本无从察觉。
这让他很不安,但也没有办法,只能给自己心理暗示说可以放心在这里休息。
梅戴缓缓吁出一口气,让自己紧绷的肩膀稍稍放松了下来。
波鲁那雷夫在他旁边的铺位坐下,床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嘿,感觉怎么样?这摇晃还挺带劲的,像不像躺在摇篮里?”波鲁那雷夫用轻松的语气说着,想让梅戴开心起来。
梅戴弯了弯嘴角,这就算是回应。他知道波鲁那雷夫在努力调节气氛,但这样确实有效,梅戴还挺高兴的。
“还……可以。”他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被引擎声盖过去了,“需要……适应一下。”
花京院把水壶递了过来,动作总是那么恰到好处的体贴:“喝点水吧,乔斯达先生还兑了一点电解质粉末,对恢复有好处。”
梅戴接过水壶,小口地抿着微带甜味的水。
冰凉液体滑过喉咙,暂时压下了些许不适。
而承太郎并没有在舱内停留太久,只是在门口确认了一下情况,便又退出去了。
乔瑟夫很快也走了进来,手里拿着Spw的医疗包。
“好了,伙计们,换药时间到咯。”乔瑟夫伸手扒拉扒拉波鲁那雷夫的肩膀,示意他往旁边靠靠给自己留出来点地方。
波鲁那雷夫也是顺从地挪了挪屁股,坐到另外一边去了。
乔瑟夫熟练地拆开梅戴耳上的旧敷料,然后手脚麻利地把他的耳廓清洗了一下。
消毒药水的味道弥漫开来,梅戴的身体因为些微的消毒水刺痛而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他抿着嘴,脸颊肉微微鼓了起来。
看来在忍着呢。
波鲁那雷夫看着梅戴的表情不由得想着,也下意识地也屏住了呼吸,好像疼的是他自己一样。
花京院则移开了视线,专注于整理背包,给予了梅戴一些隐私空间。
“恢复得还不错啊,没有发炎的迹象。”乔瑟夫仔细检查后,稍稍松了口气,一边贴上新的无菌敷料一边说,“但耳朵里面和大脑的损伤还需要时间,这种东西是急不得的。这段时间还是得像之前那样就行,尽量让左耳休息,别勉强去听。”
梅戴轻轻“嗯”了一声。
自从把[恋人]赶出去后,自己的脑袋附近都一直存在着一层薄薄的寂静领域,像是保护措施似的。
而如今他不怎么能听到声音的原因之一,也是这个。
不过在确保自己可以接受的情况下慢慢取消维持领域的力量,然后再慢慢适应,直到领域彻底消失就好了——之前就是这么做的,梅戴算得上是轻车熟路。
换完药后,一阵强烈的疲惫感袭来。
药物的轻微镇静作用和身体的自愈机制共同作用,梅戴的眼皮很快沉重起来。
波鲁那雷夫和花京院见状,都默契地降低了交谈的音量。
“你可以休息,我们就在这。”花京院轻声道。
波鲁那雷夫也拍了拍胸口,牙齿很白:“放心睡,我先去甲板上赶海鸥了,保证不会让它们吵到你。”然后他立刻起身,一溜烟出了舱门,居然十分“守信用”地去驱赶海鸥了。
本来没有想休息的,但在这种氛围里的梅戴根本抵挡不住倦意。
……
不知过了多久,梅戴在一片温暖的昏暗中醒来。
舱壁上的小圆窗透进夕阳金色的光芒,在海面上拉出长长的、跳跃的光斑。
引擎声依旧,但似乎不再那么具有侵略性,反而成为一种稳定的背景音。
梅戴稍微动了动,深蓝色的眼睛看着船舱的天花板愣神。
然后他缓缓坐起身,左耳的闷胀感依然存在,但那种尖锐的、撕裂般的疼痛减轻了许多。
嗡鸣声似乎也退到了更远的背景里。
他尝试着,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放松了对“寂静同化”本能在自己脑袋上的维持。
一瞬间,更多声音细细密密地涌了进来。
海浪规律地拍打船体的哗哗声、走廊上轻微的脚步声、还有……从甲板方向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压低了音量的说话声。
应该是简和典明。
他们似乎在讨论着什么,但声音被风撕成了碎片,听不真切。
这种感知上的微小进步,让梅戴心中升起一丝小小的开心。
于是他小心地扶着舱壁站起来,脚步还有些虚浮,但比登船时好了不少。
梅戴慢慢走出舱门,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傍晚的海风立刻拂面而来,带着比港口更纯净、更开阔的气息。
夕阳将整个海面染成一片瑰丽的橙红色,壮阔得令人窒息。
他深深地呼吸着。这样熟悉的气息,梅戴突然觉得自己已经好久没有闻到了。
海水的味道总能让他想起家。
波鲁那雷夫和花京院正靠在远处的栏杆边说着话,看到他能出来走动走动,都露出了笑,朝他挥了挥手。
波鲁那雷夫还朝他伸出了手,但在梅戴摇了摇头后便也了然地颔首收回去了。
乔瑟夫则坐在边上的一个缆绳卷上,一手拿着地图一手拿着望远镜望着海平线,似乎在研究航向。
而承太郎依旧站在一边,背对着夕阳,帽檐和外套被海风吹得微微拂动。
他听到动静,侧过头看了朝着自己挥手的梅戴一眼,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就算是打招呼了。
梅戴没有走过去加入谈话,只是安静地靠在舱门边,感受着带着咸味的海风,听着变得丰富、却不再充满威胁的自然之声。
夕阳的暖意透过衣物,带来一丝慰藉。
他闭上眼睛,专注地用右耳去捕捉那些声音:风掠过耳边的呼啸、海鸟翅膀拍打空气的扑棱声、波鲁那雷夫终于忍不住提高了一点音量的笑声……
世界的声音,正在一点点地、重新变得清晰和有序起来。
他这样坐着。
直至夕阳彻底沉入海平线,将最后的余晖收敛,墨蓝色的夜幕如同天鹅绒般缓缓铺展,点缀着逐渐璀璨的星辰。
海上的夜晚降临得很快,温度也随之下降了不少。
波鲁那雷夫环顾了一下四周,看甲板上的大家没有一个想要回船舱的意思,于是兴致勃勃地离开了片刻。
他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不知从哪里弄来几条厚厚的毛毯,兴冲冲地分发给众人。
“这是我从那个看着就很和善的船员那儿借来的!晚上甲板上冷,可别着凉了。”波鲁那雷夫把最厚实柔软的一条不由分说地先塞进了梅戴怀里,还贴心地掖了掖,又嘱咐了一句,“尤其是梅戴,不要着凉哦。”
梅戴裹着柔软的毛毯,轻声道谢:“谢谢你,简。”
“不用客气。”波鲁那雷夫习惯地爽朗笑着,稍微用力拍了拍梅戴的肩膀。
花京院挑了挑眉,嘴角浮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他的语气有些怪怪的:“波鲁那雷夫——?”
“诶呦我给忘了,我忘了他是伤员了。”波鲁那雷夫立刻反应过来,赶紧收回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梅戴被他这反应弄得微微一愣,随即浅笑着摇了摇头,表示并不介意:“我已经好很多了,不用……太担心我。”
花京院也微笑着接过毛毯铺好,然后变戏法似的从随身背包里拿出几份船员提供的简单餐食——夹着奶酪和腌黄瓜的黑麦面包,以及一些水果。
于是几人没有去餐厅,只是在原地围坐在一起,借着甲板上昏暗的灯光和皎洁的月光,开始享用这顿简陋却难得的平静晚餐。
梅戴吃得很少,动作也很慢,咀嚼似乎都会轻微拉扯到他的伤处,但他还是努力吃下了一些。
乔瑟夫一边吃,一边又开始讲述他年轻时的经历,这次的故事听起来比之前靠谱了不少,虽然依旧少不了夸张的成分,但成功地吸引了波鲁那雷夫的注意力,也让气氛轻松了许多。
承太郎没有加入围坐,他拿着自己的那份食物,靠在稍远一点的栏杆上,背对他们安静地吃着。
晚餐后,疲惫感再次袭来。
海上的夜晚,除了引擎声和海浪声,再无其他喧嚣,这种纯粹的、单调的白噪音反而有助于睡眠了。
“你们先去睡吧,”乔瑟夫打了个哈欠,像赶小鸡一样赶着剩下的几个人,“老头子我需要一点私人空间……呃,思考一下接下来的路线。”
花京院点点头,然后自然地安排了一下:“那乔斯达先生和JoJo守前半夜,我和波鲁那雷夫守后半夜?”
“我没问题。”波鲁那雷夫立刻响应,拍了拍胸脯,“守夜的任务就交给我和花京院了。”
承太郎也没有反对,只是简单地点了下头,算是同意了轮值安排。
梅戴眨了眨深蓝色的眼睛,知道现在不是他该说话的时候。
逞强不是好事,甚至有时候还会给乔斯达先生平添麻烦,在思考半秒钟后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回到船舱里面去了。
梅戴来到舱室内自己的铺位躺下。
或许是真的太累了,或许是船只规律的摇晃真的有催眠效果,又或许是知道同伴就在甲板上,梅戴这一次入睡得比之前都更快更沉。
……
夜深了。
梅戴在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中醒来。
倒不是惊醒,而是一种潜意识里的警觉。
他模糊地睁开眼,舱室内一片昏暗,只有月光从小圆窗透进来,在地板上洒下一小片清辉。
梅戴听到了舱门被轻轻推开又关上的声音,极其细微,下一秒就融入了海浪声中。
然后是有人极其轻缓地在他铺位边坐下的动静。
梅戴知道是承太郎。
他似乎是来换班的,身上还带着夜晚海风的丝丝凉意。
他没有开灯,也没有做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融入了阴影之中。
梅戴甚至能听到承太郎极其平稳悠长的呼吸声,以及那人身上淡淡的、混合了烟草和海水味道的气息。
梅戴没有动,也没有出声,只是继续闭着眼睛,保持着均匀的呼吸。
时间缓缓流逝。
梅戴的意识再次介于清醒与睡眠之间,左耳的嗡鸣似乎也在这片极致的宁静中变得遥远了些。
外面海浪温柔拍打船体的声音,如同大自然的摇篮曲。
忽然,梅戴感觉到一件带着体温的、厚重的东西轻轻落在了他身上——有一种金属碰撞发声音,好像是承太郎的那件校服外套。
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梅戴依旧没有睁眼,只是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外套上还残留着承太郎的体温和那种独特的味道,将他与夜晚的寒意隔开。
然后,他听到承太郎似乎极其轻微地调整了一下坐姿,之后便再无动静,只剩下那稳定而令人安心的呼吸声。
好像在被一种温暖而踏实的感觉包裹着。
梅戴原本还有些游离的意识,在这份无言中,终于彻底放松下来,不知道多少次沉入了安稳、无梦的睡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