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阿布德尔愣了一下:“不只是听骰子?那还能听什么?”
承太郎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
他的目光再次掠过梅戴的背影,那个蓝发青年正平静地注视着有些失态的达比,好像刚才只是完成了一项微不足道的计算。
“第一局,”承太郎低沉的声音缓缓解释道,逻辑清晰,“他是在收集那三颗骰子和那个骰盅所有的‘声音’。就像……”他似乎在找一个合适的比喻,“就像在实验开始之前校准仪器。而那个‘3’,不过是他随便写的数字。”
“至于为什么是‘3’,”承太郎的唇角微微勾起,有些了然地开口,莫名戳中了梅戴的小心思,“因为三个骰子最小的数字总和是‘3’,当然,他也有可能写‘18’。”
阿布德尔睁大了眼睛。
承太郎继续道,声音压得更低,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第二局,他摇骰,但他没听骰子。他在听达比写下数字的时候,心里的‘声音’。”
这个说法有些玄妙,但阿布德尔瞬间就理解了——那是基于极致观察力的、对对手心理状态的捕捉和解读。
他回想起梅戴当时确实是专注地看着达比。
“而刚才的第三局……”承太郎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那混蛋肯定出千了,或许是用了机关什么的。”
阿布德尔的心又提了起来:“机关?那梅戴他……”
“他也听到了。”承太郎的语气肯定无比,“而且,他不仅听到了机关启动的声音……在开盅的时候,他恐怕连机关改变了哪颗骰子、改变了多少,都知道了。”
“不过,他对这样的千术很陌生,所以没猜中。”承太郎说着,下颌线微微绷紧,即使是他,也不得不为此感到一丝惊叹。
这种超越常理的感知力和计算力,是梅戴自己独有的武器。
阿布德尔彻底明白了过来,他再次望向梅戴的背影,眼神已经完全变了。
之前的焦虑和担忧被一种油然而生的、混合着震撼与绝对信任的情绪所取代。
那看似沉默脆弱的青年,此刻坐在赌桌前的身影,不再仅仅是一个需要保护的同伴,在他们没怎么注意的时候,已经成长为了一个冷静的猎手,正用他独一无二的方式,一步步撕开对手的伪装、逼近真相……
用自己的身体将他们护在身后。
“原来……如此……”阿布德尔喃喃道,紧绷的肩膀终于彻底放松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神贯注的状态,“梅戴他,真是个……不得了的人。”
承太郎没有再说话,只是微微颔首。
他的目光重新变得如同最警惕的哨兵,更加严密地锁定着达比,周身散发出一种无形的压力。
既然梅戴已经抓住了对方的狐狸尾巴,并且展现出了足以对抗甚至反击的能力,那么他要做的,就是确保这场对决能在梅戴所创造的、对他有利的“公平”的环境下进行到底。
任何来自场外的干扰,都将被他毫不留情地粉碎。
空气再次凝固,赌局继续。
终局,会是怎样的结果。
……
达比的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梅戴那句意有所指的“南辕北辙”,像一根毒刺,精准地扎进了心脏。
他意识到,眼前这个看似安静的青年,不仅拥有可怕的听力,更有着惊人的洞察力和计算能力,竟然在短短两局内就窥破了他一项千术。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必须用更绝对、更无法被看穿的方式在最后一局碾碎他。
达比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怒,脸上重新堆起那种职业赌徒的、令人不适的假笑,只是这次,笑容里多了几分狠戾和决绝。
“真是精彩的推理。”达比鼓了鼓掌,声音干巴巴的,“不过,运气这种东西,总是来来去去的,不是吗?说不定下一局,就又回到我这边了。”
梅戴变成了正襟危坐的姿势,身体稍稍前倾,他的双手交叠放在桌上,平静开口:“您请便。”
最后一局,他肯定无所不用其极。
面对梅戴依旧毫无变化的表情,达比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几下,那副从容面具碎裂了一些,甚至能让梅戴窥探到底下狰狞的恼怒和一点被看穿后的惊惶。
他死死盯着梅戴,眼神像是要将对方生吞活剥。
“好、很好!”达比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冰冷的嘶嘶声,像蛇一样,“看来不拿出点真本事,是要被你看扁了!”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脸上重新挤出一个扭曲而冰冷的笑容。
这一次,他的眼神变得完全不同,充满了孤注一掷的疯狂和专注。
第五局。轮到达比摇骰。
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了一块柔软的黑色丝绒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骰盅的外壁和手心,动作优雅得近乎做作。
梅戴平静地看着,深蓝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但全部的感知力已经高度集中。他知道,达比绝不会坐以待毙,接下来的手段,恐怕会更加诡异和难以防备。
擦拭完毕,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把丝绒布收了回去。先慢条斯理地活动了一下手指关节,发出细微的“咔吧”声,然后,达比伸出了双手,稳稳地握住了骰盅。
他的动作不再是单一的炫技或标准的摇晃。
达比的双手如同拥有了独立的生命,开始以一种极其复杂、近乎诡异的方式协同运作。
一只手手腕急速抖动,让骰盅高频垂直震荡,发出密集如暴雨般的“噼啪”声;另一只手则五指翻飞,时而轻叩盅壁,时而快速旋转盅体,让骰子在盅内不仅碰撞,更开始以一种反重力的方式沿着内壁疯狂旋绕、弹跳。
他的动作时缓时快,甚至带着一种诡异的仪式感,仿佛不是在摇骰,而是在进行某种神秘的祈祷。骰盅在他手中开始以一种近乎黏着的、缓慢的速度开始旋转,几个骰子在盅内相互碰撞的声音变得沉闷、拖沓,完全失去了之前的清脆和节奏感。
骰子撞击的声音瞬间变得更复杂、混乱、多层次。
这不再是摇骰,这简直是在用骰子和骰盅演奏一首疯狂而刺耳的噪音交响乐,每一种声音都相互叠加、干扰、掩盖,形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听觉荆棘丛。
这根本就不是人类耳朵能够分辨的状态了。
达比试图用这种扭曲的摇骰节奏,彻底打乱梅戴的听觉聚焦和思维频率。
就连旁观的阿布德尔都觉得一阵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那声音让他难以集中精神,他意识到有着异常听力的梅戴此时的状态只会比他们两个更糟糕。
思及此,阿布德尔刚刚放下的心瞬间又提到了嗓子眼,脸色再次发白。
承太郎的眉头也紧紧皱起,他敏锐地察觉到这声音不对劲,带着某种令人不适的精神污染,他能听出来,达比这是在用极限技术强行制造绝对的混乱,彻底废掉梅戴的听觉。
但他无法直接阻止——这毕竟还在“赌”的范畴内。
承太郎的眉头也紧紧锁起。
极其恶心卑鄙的手段,但真的很有效。
梅戴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扭曲的骰音像是一把生锈的锯子,反复切割着他的听觉神经。
左耳内部的嗡鸣似乎也被勾动,变得活跃起来,与外界的声音干扰里应外合,试图将他的感知拖入一片混沌的泥沼。
他的脸色似乎又苍白了一分,额角处都粘上了几缕有些洇湿了的浅蓝色发丝。
但梅戴依旧垂着双眼,牙关微微咬紧,所有的意志力都用于对抗这无孔不入的声波攻击。
他强迫自己忽略那令人烦躁的噪音,将残余的、高度集中的注意力,如同在狂风巨浪中稳定舵盘一样,死死锁定在那被扭曲、被拖慢、变得异常沉闷的骰子碰撞声里。
这极其困难。
有用的声音信息被大量噪音污染和覆盖,提取难度呈几何级数上升。
达比脸上的笑容变得狰狞而得意。
他看到梅戴似乎露出了异样的神色,他知道自己的干扰起效了。
摇骰的过程被故意拉得很长,长达两分钟,这对于需要极致专注的梅戴来说,无疑是一种精神上的酷刑。
咔哒!
咔哒。
那声细微的机关启动声再次响起,但它不是单独一声。
而是在那震耳欲聋的噪音掩护下,极其短暂地、连续响了两声。
两声之间的间隔微乎其微,几乎重叠,但梅戴那被逼到极限的听觉,硬生生将这两声剥离了出来。
两声?
他同时启动了两个机关?
还是同一个机关连续触发了两次?
目标是同一颗骰子还是两颗?
梅戴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达比不仅制造了听觉迷宫,更在迷宫的核心,埋下了双重陷阱。
终于,达比手腕猛地向下一压。
啪!
骰盅被狠狠扣下,那令人烦躁的噪音也戛然而止。
世界再次安静,但梅戴的耳中依旧残留着那古怪的嗡鸣回响,大脑如同被搅浑的水,一时难以沉淀。
达比松开手,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虚脱却又疯狂得意的表情,他大口喘着气,显然刚才那一套动作对他的消耗也极大。
但他的那双酒红色的眼睛死死盯着梅戴,像是等待猎物落入最终陷阱的猎人。
“写啊!”达比的声音带着嘶哑和迫不及待,其中还带着一丝戏谑和残忍,他好整以暇地看着似乎还在努力从声波攻击中恢复过来的梅戴,“让我见识见识这次你还能不能‘听’出来?”
他率先拿起笔,几乎是狞笑着写下了一个数字,然后死死扣在桌上。
他对自己这终极一招有着绝对的自信,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梅戴身上。
他眉头紧锁,呼吸似乎比平时急促一些,梅戴正在与脑海中残存的噪音和混乱感搏斗,试图从那一片被严重污染的声音废墟里,挖掘出任何可能有用的碎片。
太难了。
声音被扭曲得太厉害,信息支离破碎。
他只能勉强捕捉到骰盅落定前,骰子的大致滚动趋势和可能的状态,但精确点数……几乎无法判断。
压力如同实质般压在梅戴肩上。
还有双重机关……
完全未知的作用模式和最终效果,之前积累的声音模型在那种疯狂摇晃下几乎失效……
怎么办?
这几乎是一个死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压力巨大。
梅戴的指尖微微颤抖。
难道……要输在这里?
不。
绝对不能。
梅戴缓缓闭上了眼睛,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太阳穴处的血管微微跳动。
他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几乎要过热燃烧。
他在回溯。
回溯噪音中每一个细微的片段,回溯两声几乎重叠的“咔哒”异响的细微差异,回溯骰盅落定前最后一刹那,所有骰子可能的状态……
信息支离破碎,如同在暴风雨中打捞沉船的碎片。
无法直接计算。
既然无法从被严重干扰的声音中听出准确的点数……
那么,就反过来利用达比必然出千这一点。
达比如此自信地写下数字,他必然知道或者能控制最终的点数。
那种古怪的摇法,除了干扰,是否本身就能控制骰子的走向呢?
梅戴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排除所有不可能的因素。
忽然,他想起达比擦拭骰盅和手掌的那个细微动作。
丝绒布……缓慢黏着的摇法……
是静电?还是某种极细微的磁性粉末?
他通过缓慢的、特定方式的摩擦和摇动,让骰盅内壁或骰子本身产生极其微弱但足以在特定手法下影响骰子最终落点的静电或磁力?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梅戴的脑海。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达比写下的数字,就不是猜的,而是他预设的数字。
那么,自己要做的,就不是猜点数,而是猜达比想要摇出的点数。
但这同样极其困难,达比会预设什么数字?
梅戴的思维在电光火石间穿梭。这场赌局,不能赌骰子了,要赌,就要赌达比的心理。
赌他在使出这种终极手段后,那过度自信之下可能产生的、极其细微的松懈;赌他以为自己必胜无疑时,精神层面可能会泄露出的、关于“答案”的蛛丝马迹。
若非如此,梅戴真的找不到任何突破口。
这比第二局时更加凶险,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梅戴轻轻摇了摇头,把自己之前的推理全部推翻。
他听着达比那急促中带着得意的呼吸,听着他心脏过度兴奋的搏动,听着他肌肉微微颤抖所发出的低频振动,听着他精神层面那种掌控一切的、近乎膨胀的自信……
他在那一片由胜利预感构成的声音中,努力捕捉着那一丝可能指向某个特定数字的、极其隐晦的共鸣。
这感觉极其模糊,如同风中残烛。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达比脸上的得意渐渐变得有些不耐烦。
梅戴的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
那是一个非常非常微弱的“倾向性”……但它指向的数字……却让梅戴感到一丝不解和强烈的危险感。
那个数字,似乎与他自己根据混乱信息推断出的、最不可能的某个选项隐隐重合……
是陷阱吗?是达比故意释放的误导信息?
还是……灯下黑吗?
梅戴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决绝。
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
他拿起笔,在那份强烈的、近乎直觉的危险预感驱使下,写下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的数字。
梅戴甚至没有再多思考一秒钟,就将纸条扣在了桌上。
动作快得反常。
达比脸上的狞笑几乎要溢出嘴角,他看到梅戴几乎是“自暴自弃”般地快速写下数字,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
果然,在自己的终极干扰下,这小子的耳朵和脑子终于报废。
他好像已经看到梅戴的灵魂筹码被自己收入囊中的美妙场景,达比甚至心情很好地晃了晃脑袋,想着梅戴的灵魂筹码肯定是蓝色的。
“开吧!让我看看你最后的挣扎!”达比志得意满地高声宣布,甚至懒得再去维持那虚伪的礼仪。
服务生颤抖着手,先是揭开了达比的纸条——上面写着一个数字:9。
一个很中庸,但在他绝对掌控下的数字。
然后,服务生的手移向了梅戴的纸条。阿布德尔屏住了呼吸,承太郎的目光锐利如刀。
纸条被翻开。
上面写着的数字,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是——0。
“零?”达比先是愕然,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充满嘲讽和快意的大笑,“你是在开玩笑吗?三个骰子怎么可能有零点,你果然是放弃了吗?蠢货!”
然而,就在这片混乱和绝望之中,梅戴却缓缓地、异常平静地开口了,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达比刺耳的笑声:“为什么不可能呢,达比先生?”
达比的笑声戛然而止,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他狐疑地、带着一丝莫名的不安看向梅戴。
梅戴抬起眼,深蓝色的眼眸中没有丝毫慌乱,只有一种看穿一切的、冰冷的清澈,他抬起手,理了理额角有些乱了的发丝,唇角漾开的笑容温柔而平和:“请开盅吧。让我们一起见证您那无所不能的‘技术’,究竟创造出了怎样的‘奇迹’。”
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达比的心脏,他猛地扭头,对服务生厉声喝道:“开!快开!”
服务生被吓得一哆嗦,手忙脚乱地揭开了骰盅,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底盘上并没有出现任何点数。
因为那三颗白色的象牙骰子……竟然……全部……竖立着,以极其不可思议的、违反常理的姿态,用它们的棱角稳稳地立在绒布之上。
每一颗骰子都没有任何一面朝上。
所有的点数,都隐藏在了垂直的棱角之中。
总和——零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