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梅戴赤着脚,踏着被阳光余温烘得微暖的细沙,回到了最初下水处附近的那片茂密草丛旁。
他的皮鞋和米色的薄外套依旧保持着离开时的样子,整齐地摆放在干燥的草叶上。
他先在一块稍大的、被海浪冲刷得光滑的岩石上坐下,从口袋里取出一方干净的手帕,开始细致地擦拭脚上每一处沾染的水珠和细沙。
梅戴的动作不疾不徐,从脚踝到趾缝都打理得干干净净,这才套上柔软的棉袜,穿好鞋子。
离开时,他将那件薄外套随意地搭在臂弯,准备返回位于街角的公寓。
此刻,太阳已然有些西沉,靠近城市轮廓线的后方。
天边开始晕染开一片柔和的、浅黄色的余晖,如同稀释的蜂蜜,温柔地涂抹在街道、屋顶和行人的肩头,为傍晚的杜王町披上了一层温暖的薄纱。
他像往常一样,自然而然地路过东方家。
目光习惯性地投向那栋熟悉的二层小楼,有些期待能看到室内温暖的灯光,却意外地捕捉到一片沉滞的黑暗。
窗户像失去了神采的眼睛,空洞地反射着天际残余的微光,屋内没有点亮一盏灯火。
“嗯?”梅戴的脚步不由得一顿,停在原地,眉头轻轻蹙起,形成一个浅淡的结。
这个时间点,学校的课程早已结束,仗助照理说应该已经回到家里,或许正一边看着电视,一边泡着泡面晚餐,甚至可能因为无聊而弄出些热闹的动静才对。
以那孩子活泼外向、充满生命力的性格,若只有他在家,这栋房子绝不该是如此一片沉寂黑暗的景象。
是去康一家里写作业了?
还是被哪个要好的同学临时拉去游戏中心了?
几个寻常的、合乎情理的猜测在他脑海中掠过。
然而,一种更为隐约的、如同深海暗流般难以捉摸的直觉,却在他心底悄然泛起一丝微澜,搅动了片刻前的宁静。
这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
梅戴抬起头,再次仔细地看了看天色。
虽然此刻视野尚算明亮,但夕阳沉落的速度往往快得出乎意料,夜幕的降临或许就在转瞬之间。
仗助虽然拥有着强大的[疯狂钻石],但他的性格里终究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冲动和不够周全的考量。
安杰罗的事件虽然已经平息……更何况自己是在朋子女士放心离家之前,亲口承诺过会帮忙照看仗助的。
梅戴沉吟片刻,深蓝色的眼眸中,那抹温和渐渐被一丝清晰的决断所取代。
他没怎么犹豫,立刻改变了前进的方向,没有走向几步之遥的自己公寓的入口。
梅戴利落地转身,沿着仗助平日放学最常走的那条、通往商业街方向的路径,迈开了步子。
他的步伐依旧保持着惯有的从容节奏,但目光却已悄然变得认真了一些,细致地扫过街道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处阴影。
“仗助……去哪里了呢?”梅戴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融入了傍晚渐起的微风之中。
他心底仍怀着一丝希望,或许下一刻,那个顶着精心打理的发型、笑容灿烂的少年,就会活力满满地从某个街角蹦出来,用力地朝他挥手,隔着老远就会大声喊着“德拉梅尔先生”。
但无论如何,在亲眼确认那孩子安然无恙之前,他无法说服自己回到那个此刻显得格外空寂的公寓。
杜王町的暮色渐浓,梅戴的身影融入其中,开始了他的寻找,臂弯上的薄外套,随着他的步伐,在微凉的晚风里轻轻晃动。
就在梅戴沿着街道仔细搜寻、心中那缕不安逐渐加深时,一声沉闷的、绝非寻常的爆炸声从不远处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声音的来源并非爆竹或交通事故,更像是某种……能量冲击造成的闷响。
梅戴深蓝色的眼眸瞬间锐利起来,他立刻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栋看起来格外破旧、大概被遗弃已久的双层住宅——快步走去。
当他接近那栋房子时,看到一个比自己稍微矮一点、穿着学生制服、发型独特的少年,正一脸纠结地站在院子外围,双手插在裤袋里,时而探头望向房子内部,时而又焦躁地原地踱步,似乎内心正在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似的。
梅戴放缓脚步,在距离少年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微微躬身先前,用尽量温和而不引人警觉的语气开口:“你好,打扰一下。”
少年猛地回过神,有些警惕地看向梅戴,被他出众的容貌和沉静的气质弄得愣了一下。
“啊?你、你谁啊?”
“我的名字是梅戴·德拉梅尔,”梅戴报上名字,目光迅速扫过少年,确认他并非仗助,但可能与里面的动静有关。
亿泰扁了扁嘴,闷闷但是十分有礼貌地开口:“喔……我叫虹村亿泰。”
“好的虹村先生,我正在寻找一个叫东方仗助的少年,他大概这么高,发型很……独特。请问你有看到过他吗?”他比划了一下仗助的身高,接着措辞谨慎地描述了那个标志性的飞机头。
“东方仗助?”亿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脸上露出一丝恍然,他还是老实地指了指破旧的房子,“他、他在里面……跟我哥哥在一起。”
后半句是几乎嘀咕着出声的。
而且他似乎能从梅戴对仗助外貌的准确描述以及那份显而易见的关切中,隐约感觉到眼前这个气质特殊的男人并非是个充满戾气的敌人,更像是仗助那边的……长辈?
可外表又不像那么老的,而且长得也不一样,更何况……
得知仗助果然在里面,而且情况似乎并不简单,梅戴的心微微下沉。
但他并没有立刻冲进去,而是将目光重新落回亿泰身上。
他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少年眼中充满了巨大的迷茫、痛苦和挣扎,那绝不仅仅是担心朋友那么简单。
“你看起来……很困扰。”梅戴的声音放得更轻,如同傍晚的海风,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是在担心仗助,还是……在担心你的哥哥?”
亿泰被说中了心事,身体微微一震。
他抬起头,看向梅戴那双好像能洞察人心的深蓝色眼眸,那里面没有评判,没有催促,只有一种平静的理解。
在梅戴温和的注视下,亿泰这个心思单纯、藏不住话的孩子,几乎是本能地,将内心的矛盾和盘托出:“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亿泰的声音带着闷闷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着,“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哥哥他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情。甚至伤害到了无辜的人……我很生气,也不喜欢他这样……但是,但是他是我哥哥啊!他!他以前也不是这样的。”
“而且仗助他、他治好了我的伤,他是个好人啊!我不能帮着哥哥对付仗助,但我也不能、不能眼睁睁看着哥哥……”
他的话语混乱而激动,充满了对兄长扭曲行为的愤怒与不解,混杂着对过去亲情的留恋,以及对仗助仗义相助的感激与愧疚。
巨大的情感撕扯着他,让他一时间没办法做出抉择。
梅戴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直到亿泰说完,胸膛剧烈起伏时,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平和,如同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亲爱的,听我说。血缘纽带无法选择,但立场可以。”他深邃的目光看着亿泰,“错误的行为,并不会因为出自亲人就变成正确。感激与回报,也并非一定要通过违背自己内心的‘正确’来实现。”
他顿了顿,看着亿泰似懂非懂的眼神,用更直白的话语点明:“你现在站在这里犹豫,两边都无法真正帮助。或许,你真正需要做的,不是选择帮助哪一边‘打败’另一边,而是站出来,让你哥哥看到——看到他的行为是错的,看到还有其他的路可以走。用你的行动,去阻止他继续犯错,这才是对你们兄弟关系,以及对像仗助那样帮助了你的人,最好的回应。”
这番话并不复杂,像一道光刺开了亿泰心中浓密的迷雾。
他怔怔地看着梅戴,自己喃喃着反复咀嚼着这些话。
梅戴见亿泰陷入沉思,知道种子已经播下。
他不再多言,只是轻轻拍了拍亿泰坚实的肩膀。
“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吧,孩子。”
说完,梅戴看了一眼那栋破旧的房子,心中对仗助的处境仍有担忧,但他相信,这个刚刚被点醒的少年,或许能成为扭转局面的关键。
他转身,身影悄然融入愈发深沉的暮色中,将思考和行动的空间,留给了他。
亿泰独自站在原地很久很久,梅戴的话语在他脑海中回荡,如同敲响的钟。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眼中的迷茫逐渐被一丝决绝所取代,紧握的双拳慢慢松开,又再次握紧。
亿泰下定决心,迈开沉重的步伐,朝着那栋承载着家族痛苦与扭曲的房子,一步一步,坚定地走了进去。
……
屋内光线极度昏暗,仅有几缕残阳从破损的窗帘缝隙挤入,在漂浮着大量灰尘的空气中切割出几道斜斜的光柱。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灰尘味、木材腐朽的气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陈腐气息,令人呼吸都不由得为之一窒。
梅戴谨慎地移动着,每一步都落在地板最受力、最不易发出声响的位置,脚下老旧木板不可避免的轻微吱呀声,都被他控制在几乎微不可闻的程度。
很快,他听到了从二楼传来的、压抑而激动的谈话声——一个是仗助那带着怒意、困惑和些许焦急的少年嗓音,另一个则是一个更加成熟、却充满了某种偏执、痛苦乃至疯狂边缘的男声。
梅戴循着声音,如同融入阴影的猫科动物,轻盈而迅捷地踏上通往二楼的楼梯,在走廊最深处的阴影里停下脚步,目光锐利地投向一扇半掩着、透出更多光亮和声音的房门。
透过门缝,他看到了室内的景象:仗助和康一正紧靠在一起,神色警惕地站在一旁,仗助的脸上甚至带着几处新鲜的擦伤和淤青,校服也沾染了尘土,显然经历过一番缠斗。
而一个拥有一头不羁金发、眼神锐利中燃烧着疯狂与痛苦火焰的男人——梅戴立刻意识到,这大概率就是亿泰口中的哥哥——正激动地站在一个被粗重铁链锁住、形态臃肿怪异、不断发出无意识痛苦咕哝声的“生物”面前。
那个男人的声音带着一种被长久压抑后终于爆发的、近乎崩溃的恨意,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回荡在破败的房间里:
他的声音染上了一种深可见骨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痛苦。
他死死地盯着椅子上那团蠕动的怪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和泪的腥气:“你以为这丑陋的东西是什么?嗯?”
他猛地转头,目光扫过仗助和康一,最后定格在梅戴身上,那眼神里是滔天的恨意,也是无尽的悲凉:“在你们眼里,它只是个恶心的怪物,对吧?但我告诉你——他!曾经是我们的父亲!虹村家的顶梁柱!”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光是说出这些话就耗尽了力气。
“那时候……泡沫经济的年代,整个日本都像疯了一样,所有人都做着一步登天的美梦!这个男人,我们的父亲,他也被那种虚假的繁荣冲昏了头脑。老老实实工作并没有让他获得足够的钱财,他想要更快、更强大的力量,想要数不清的财富——”
那人脸上的肌肉抽搐着,陷入了不堪回首的往事:“他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海外的传闻……关于那个叫dIo的人,拥有着如同神明般的力量!他就像着了魔一样,抛下了母亲,抛下了当时还年幼的我和亿泰,义无反顾地……投奔了那个恶魔!”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讽刺和绝望。
“结果呢?他得到的是dIo赏赐给他的‘肉芽’!被那个怪物像种下诅咒一样,植入了他的大脑!dIo根本就没把他当人看,只是把他当成一个可以随意操控的傀儡,一条听话的狗而已——”
他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那段记忆如同梦魇般缠绕着他。
“后来……dIo死了。我们本以为噩梦结束了。但……但这才是真正地狱的开始。dIo死后,他体内的‘肉芽’失去了控制,开始疯狂地增殖、扭曲!它把这个男人的身体当成了养料,把他、把他变成了你们现在看到的这副鬼样子!”
他伸出的手指剧烈地颤抖着,指向那不断发出无意识嘶吼的怪物:“不死不活!没有理智,只剩下最基础的本能!就像一滩烂肉,却又因为肉芽的力量而无法彻底死亡!他光是‘活着’,光是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就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看啊,这就是追求虚无力量的下场!这就是背叛家庭、投靠恶魔的报应!”
那声音甚至带上了泣音,那是恨到极致,也是痛到极致的表现:“他每一天的存在,都在践踏着我作为虹村家长子的尊严!都在嘲笑着我们这个支离破碎的家!我看着他,就想起了母亲的眼泪,想起了我和亿泰孤苦无依的日子!我、我怎么能不恨?!我恨不得……恨不得亲手把他——!!”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痛苦已经让他无法继续说下去,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在眼眶里打转的、倔强不肯落下的泪水。
就在他被那汹涌的、几乎要吞噬一切的恨意所支配,周身散发出的杀气浓郁得如同实质,他紧握的拳头因极度用力而骨节发白,下一秒,那积蓄了多年痛苦与愤怒的力量就要彻底爆发,倾泻在那被铁链束缚、毫无反抗之力的怪物父亲身上时——梅戴无法再袖手旁观了。
那不仅仅是暴力,更像是一种对过去、对血缘、对自身命运的绝望毁灭。
梅戴深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忍与决绝。
他从走廊的阴影中坚定地迈出一步,清晰地出现在门口那片被残阳余晖稍微照亮的光区里。
浅蓝色的长发和略显苍白的脸颊在昏暗中仿佛自带微光,与这污浊压抑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的声音不再仅仅是温和,而是注入了一种清晰、冷静且不容忽视的力度,如同穿透狂躁风暴的稳定灯塔,试图打断这即将滑向深渊的悲剧:“先生,请您冷静。即便他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无法沟通,无法相认,但他血脉的源头,他曾经的身份,他依然是您的父亲……”
“仗助!”几乎是同时,一直紧张关注着形兆一举一动的康一,也敏锐地捕捉到了门口的动静。
他急忙扯住仗助的衣袖,用力拽了拽,示意他往门口看,同时因为这意外的变数而惊讶地低呼出声,声音里带着一丝看到转机的希望。
仗助闻声猛地转过头。
当他的视线捕捉到门口那道熟悉而沉静的浅蓝色身影时,那双原本因战斗和愤怒而紧绷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对梅戴突然出现的惊讶,有在困境中见到可靠长辈时本能的心安,但同时也混杂着“他怎么找到这里来的”的急切忧虑。
“德拉梅尔先生?!”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
听到了熟悉的称呼和语调,梅戴莫名松了一口气,但现在也还不是可以放松的时候……
梅戴的目光在快速扫过仗助全身时,立刻敏锐地定格在他脸颊新鲜的擦伤、手臂的淤青以及沾染血尘、十分凌乱的校服上。
那深蓝色的眼眸微微一凝,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流露出一抹清晰的心疼与关切。
他紧抿着唇,没有立刻询问,而是先朝着仗助轻轻、却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这是一个无声的安抚。
虽然没有言语,但那份沉静的关切与支持已然准确地传递过来。
仗助接收到这份心意,下意识地挺直了原本因受伤和紧张而微微佝偻的脊背,用力抿着嘴,用眼神和姿态表示自己没事。
毕竟眼前剑拔弩张的形势,根本容不得他多做解释或寒暄。
“闭嘴!外来者!!”那男人的怒吼如同平地惊雷,带着被触及最深伤疤的狂怒,粗暴地打断了梅戴未尽的话语,也瞬间粉碎了刚刚因为梅戴出现而带来的短暂缓和。
他猛地转过头,那双狰狞的眼睛此刻充满了血丝,像被逼到绝境的饿狼,凶狠无比地死死瞪向梅戴,那目光中充满了被外人干涉家事的暴怒以及一种极致的排斥:“你懂什么?!你根本不明白我们承受了什么样的痛苦!你站在什么立场上来说这些话!”
“喂形兆——!!”仗助见形兆如此疾言厉色、甚至带着杀气地对待一路上不知道有多辛苦才找到这里来的梅戴,一股护短的怒火立刻冲上了头顶。
他毫不犹豫地侧身一步,结实的身躯直接挡在了梅戴和形兆之间,形成了一道保护的屏障。
尽管仗助自己身上还带着伤,但他此刻的眼神却异常锐利,毫不退缩地回瞪着形兆,声音提高了八度,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对我家先生客气点啊!把你的态度放尊重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