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伦佐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时苒了。
这个认知像一层薄冰,覆盖在他意识的最表层,光滑,坚硬,不容置疑。
他坐在宽敞得近乎空旷的工作室里,四周是未完成的画作和冰冷的雕塑材料,空气里弥漫着松节油和某种无机质的、非人的气息。这里没有一丝属于那个女人的痕迹。
他没有想念她。
他的目光,落在工作台一角那个格格不入的物件上——一本廉价、软壳的笔记本。封面是模糊的卡通图案,边缘磨损,显得陈旧而寒酸。
这是他从她那个所谓的“家”里拿来的。过程很“顺利”。
面对那几个市井小民——时苒的父母,他甚至没有动用任何超出常规的手段。杀了他们也无所谓,他漠然地想过,像拂去一粒尘埃。
但,他记得自己似乎答应过那个坏女孩,不伤害他们。
所以,他选择了“礼貌”。(至少,在他那套与世俗迥异的准则里,没有当场见血,已经算是极致的礼貌。)
他支付了一笔对他们而言是天文数字、对他而言不及画布上一抹颜料的价格,换来了这本日记,以及踏入那个让他感到极度不适的、狭小憋闷的居民楼的一次权限。
他很奇怪。
指尖拂过日记本粗糙的封面。怎么会有人……不爱他们的子女呢?时苒父母那混杂着贪婪、畏惧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的眼神,在他分析起来,就是一种明确的“不爱”。
虽然他自身对所谓的“亲情”毫无感觉,对陈家那些所谓的血脉至亲也只有基于利益和厌烦的评估,但他理解这是一种普遍存在于世间的、被称为“羁绊”的东西。那对夫妻,显然没有。
他对时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这并非刻意否认,而是在他情感缺失的认知体系里,那种强烈的、非她不可的占有欲,被他归类为一种特殊的“兴趣”和“所有权的宣告”。
就像他看中了一块独一无二的画布,或是一块色泽奇特的矿石,他必须得到,不容他人染指。
仅此而已。
他翻开日记。
内页的状况更糟糕。纸张脆弱,有些地方被暴力撕扯过,又被拙劣地用透明胶带歪歪扭扭地粘合。
字迹是工整的,属于一个努力想把自己隐藏在规矩线条里的女孩。但很多字迹,被一种氤氲开的水渍模糊了,墨迹晕染成一团团灰蓝色的阴影,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是泪水吧。
洛伦佐冷静地判断。像分析一幅画作的颜料成分。
他没有什么触动。
只是,一种浓重的、几乎实质化的压抑感,从那些曾被水渍浸透、如今变得皱巴巴的字里行间,无声地弥漫开来,沉甸甸地压向他的感官。
字句里没有声嘶力竭的控诉,只有日复一日的自我贬低、对周遭环境的恐惧、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对“正常”和“被爱”的卑微渴望。
这压抑,比他工作室里最沉重的金属雕塑还要有分量。
洛伦佐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很轻,轻得像羽毛落地。
他没有想念时苒。这只是他偶然看见了摆在工作台上的、属于她的物品,进行的一次客观分析罢了。
他不喜欢时苒。
这只是一种极端的占有欲在作祟。因为时苒,这个被他打上标记的所有物,没有经过他的允许,擅自失踪,脱离了他的掌控。所以,他才会“想着”她——想着如何将她重新捕获,如何惩罚她的不告而别。
嗯,对,就是这样。
逻辑清晰,因果明确。
洛伦佐没有想起时苒。
但他的思绪,却不合时宜地跳转到了那个他同样“礼貌”地进入过的,时苒在老家那个狭小的房间。
狭窄,但异常整洁,一种近乎苛刻的、试图抹去自身存在感的整洁。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种淡淡的、属于她的气息,不是香水,像是某种廉价的皂角混合着阳光晒过被褥的味道,很干净,却莫名让他烦躁。
门锁,却不知为何是坏的。从内部无法完全锁死。
房间里堆着她的旧课本,和一些明显不属于少女的、不知从哪里来的杂物。
衣柜里的衣服,老气,灰暗,新的和旧的胡乱混在一起,像一堆等待处理的废弃物。
洛伦佐没有,一点也没有,想起时苒这个坏女孩。
他只是客观地回忆着那个空间的每一个细节。
那个坏女孩,就是从这样一个地方长大的。
在那个连门锁都无法保护她的房间里,写着这些被泪水打湿的日记。
他又想起她了。
这个认知,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他近乎麻木的神经末梢。
真是……难耐啊。
一种陌生的、焦灼的、类似于“渴望”的情绪,在他空茫的心底滋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如果她回来……
琥珀色的眼瞳里,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神性裁决般的冰冷光芒。
他会狠狠惩罚她。
就惩罚她……
惩罚她,安安静静地,听他用他那缺乏起伏的语调,复述这六个月里,每一个因她不在而显得格外漫长和空洞的日日夜夜。
听他是如何“分析”这份因她失踪而持续发酵、无法排解的“占有欲”。听他是如何在那些无法入眠的夜晚,对着空无一物的墙壁,在脑海中勾勒她可能遭受的每一种“意外”,然后又一一否定,只因为他的所有物,只能由他亲手处置。
惩罚她,承受他这六个月,所有“非想念”的、却真实存在的……
难眠之夜。
洛伦佐缓缓闭上眼,将指尖按在日记本上那团最模糊的泪痕上。
他没有想起时苒。
他只是在规划,猎物回归后,一场别开生面的……“欢迎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