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美兰的声音没有起伏,像是从冰封的深渊中传来,抽干了周围所有的温度。
“做不到,就不是滚回村里那么简单了。”
“我会亲自把你从京城押回来,让你这辈子,都活在‘失败者’的阴影里。”
“你走到哪里,我都会告诉所有人,你是一个扶不上墙的烂泥,是一个让你姐姐和哥哥蒙羞的废物。”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毒的刀,精准地捅在顾卫国最脆弱的自尊上。
“你,敢不敢接下这个赌局?”
这番话,残酷得让旁边的顾建军和顾晚秋都打了个寒颤。
这哪里是母亲对儿子说的话?
这分明是魔鬼的契约!
顾卫国的心,在胸腔里疯狂地抽搐,颤抖。
他看着眼前这个给了他生命,此刻却比任何人都更冷酷的女人。
他知道,她说的每一个字,都绝对不是恐吓。
她真的,做得出来。
一股巨大的恐惧,和一股更加巨大的不甘,在他胸中轰然相撞,几乎要将他撕裂。
凭什么!
凭什么哥哥姐姐是天上的云,他就是地上的泥?
凭什么他们能一步登天,他就要在深渊里苦苦挣扎!
他不服!
“我……接!”
两个字,几乎是从顾卫国的牙缝里一个一个挤出来的。
他的眼睛,因极致的激动和屈辱,瞬间变得血红。
他死死地盯着赵美兰,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嘶吼出声!
“我接!”
“我拿我的命跟你赌!”
“一个学期!我一定考进前一百五!”
“好。”
赵美兰的脸上,终于勾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像是雕刻家在作品完成前的最后一笔。
她要的,就是这股被逼到绝境,从骨头里榨出来的狠劲。
她转过身,对已经完全愣住的王主任,伸出了手。
“王主任,多谢。”
“合作愉快。”
两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缓缓驶离,尾气在小巷的空气中弥散,最终消失不见。
顾家小院里那根绷到极限的弦,终于断了。
“哎哟……”
顾建军喉咙里发出一声呻吟,双腿一软,整个人顺着墙滑坐在地。
他瘫在那里,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胸膛剧烈起伏,贪婪地呼吸着院子里的空气。
这两天,他的心就没落回过肚子里,现在终于摔回了原位,砸得他五脏六腑都疼。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顾晚秋的眼泪决了堤,再也忍不住,扑过去一把抱住还在发抖的弟弟。
“卫国,你听见了吗?我们能一起去京城了!”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狂喜。
“我们三个,一个都没掉队!”
顾卫国被姐姐紧紧抱着,身体的战栗还未平息。
那句“我拿我的命跟你赌”,抽空了他身上最后一丝力气。
此刻,他脑中空空荡荡,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茫然和巨大的疲惫,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时间,院子里哭声和笑声混杂,一片狼藉的欢喜。
唯有赵美兰,像风暴中心的定海神针。
她没去看瘫软的丈夫,没去安慰哭泣的女儿,更没去扶那个几乎虚脱的儿子。
她只是沉默地转身,走进了厨房。
水瓢探入冰冷的水缸,她舀起满满一瓢井水,仰头便灌。
“咕咚,咕咚。”
清冽的井水顺着喉管一路向下,浇灭了那团在她胸中燃烧了两天两夜的无名火焰。
冰凉的瓢底贴上她的额头,那只从始至终稳得像焊在身上的手,终于,极轻微地颤了一下。
赢了。
这场将整个家都押上去的豪赌,她赢了。
她押上了顾晚秋和顾林深的天赋,押上了她两世为人对人心的洞察,甚至押上了顾卫国那点被逼到绝境后才能榨出的骨气。
这终究是一场赌博。
在王主任说出“未能达到标准”的那一秒,她甚至已经准备好了b计划——放弃水木,转头就去踏破隔壁京大的门槛。
她信,凭着顾林深那份733分的卷子,京大招生办的老师能当场为她铺上红毯。
但那终究是下策。
幸好,她赢了。
赢得不算体面,但结果,是她想要的。
“行了。”
赵美兰放下水瓢,走出厨房,声音不大,却瞬间压过了院子里所有的嘈杂。
“天没塌,一个个哭什么。”
顾建军和顾晚秋的哭声戛然而止,两人手足无措地站着,脸上还挂着泪痕。
赵美兰的视线扫过一张张脸,最后定格在顾建军身上。
“建军,你今天就去买票,买最快一班回鹏城的火车票。”
“啊?”顾建军懵了,满脸都是不舍,“美兰,这么急?孩子们马上要去京城了,我这个当爹的……”
“当爹的,就该干当爹的事。”赵美兰直接打断他。
“鹏城的厂子,是我们全家的根基。我不在,龙叔能照应,但拍板的人必须是我们自己。”
她的语气变得郑重。
“你现在回去,第一,稳住生产。第二,把下半年的销售计划提前布置下去。”
“我在京城安顿下来,最快也要一两个月。这段时间,南边的大本营,靠你一个人撑着。”
这话,像一道军令。
顾建军感到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砸在肩上,一种被绝对信任和需要的价值感,让他瞬间挺直了腰杆。
他不再是那个只会跟在老婆身后的应声虫。
他是镇守后方的大将军。
“我明白,美兰。”顾建军重重点头,眼神前所未有的坚定,“你放心,厂里有我,出不了岔子!”
“嗯。”
赵美兰满意地颔首,目光转向三个孩子。
“你们三个,也别高兴得太早。”
“去京城,不是去享福的。”
“是去打另一场更硬的仗。”
她看向顾晚秋:“晚秋,你是天才,但京城最不缺的就是天才。收起你的怯懦,让那些眼高于顶的老师同学看看,我们小地方出来的姑娘,凭什么能让他们仰望。”
她又看向顾林深:“林深,考试只是开始。你的战场不在学校,在人心,在时局。京城是机会的熔炉,从你踏上那片土地开始,你的眼睛就要给我擦亮,去观察,去学习,去为你未来的商业帝国,敲下第一颗钉子。”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顾卫国身上。
那目光,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冷,更硬。
“至于你,顾卫国。”
“从今天起,你没有周末,没有假期,没有娱乐。”
“你的命,是我从水木附中给你借回来的。四个月,这是你的还款期。”
“还不上,别怪我这个当妈的,亲手把你的人生撕了。”
“你们的未来,蓝图已经画好。”
赵美兰的声音在小院里回响,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现在,所有人,都给我动起来!”
傍晚,火车站。
汽笛声尖锐悠长。
顾建军提着简单的行李包,扒着车窗,一遍遍地叮嘱。
“美兰,到了京城安顿好,就给我打个电话。”
“晚秋,林深,卫国,听妈的话,好好学习,互相照顾……”
他絮絮叨叨,眼眶通红。
赵美兰站在月台上,没什么表情,只在最后点了点头。
火车缓缓开动。
顾建军的身影在夕阳的余晖里,被拉长,然后渐渐缩小,直至消失。
一个时代,落幕了。
另一个时代,即将开启。
赵美兰转过身,看着身后神情各异的三个孩子,再看了一眼身后那座生活了多年的小县城。
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留恋。
走,去京城。
去那个更大的赌桌,下更大的注,赢更广阔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