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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昭失魂落魄地跨进自己的院子,连廊下的灯笼被夜风吹得轻轻摇晃,昏黄的光映着他苍白失神的脸,竟透着几分死寂。方才在父亲书房里的争执,像一场挥之不去的噩梦,兄长那番冰冷刺骨的言论,字字句句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得他心口发疼;而父亲最终的妥协,更像一把钝刀,在他早已脆弱的心上反复切割,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素来没什么大志,半生只爱泡在书房里品茶看书,性子甚至有些怯懦,连与人争执都很少有。可玉汐那孩子小小的、浑身湿透、脸上还残留着惊恐的模样,和兄长将她的性命视作蝼蚁、视作筹码的态度,深深刺痛了他那点未泯的良知。那不是物件,是活生生的人,是流着梁家血脉的亲侄女啊!

一进内室,见到迎上来的妻子苏氏,梁昭积攒了一路的情绪再也忍不住,喉头哽咽,眼圈瞬间红了。他一把抓住苏氏的手,那双手冰凉得像刚从寒水里捞出来,苏氏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的颤抖。

“夫人……”他声音沙哑,带着难以抑制的悲愤与茫然,将书房里的争执原原本本地道了出来,从大哥主张“不宜深究”的论调,到自己的怒斥反驳,再到父亲最终的妥协与那句“私下彻查”的交代,一字一句,都带着血泪,“……你说,大哥他怎么就能如此狠心?那是一条人命啊!是我们的亲侄女啊!在他眼里,竟还不如顾侯爷的一点脸色重要?父亲他……他怎么也能答应?难道在他们眼里,家族利益就真的能凌驾于一切之上吗?”

说到最后,他再也控制不住,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苏氏的手背上,滚烫得惊人。这个一向温和隐忍的男人,此刻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将满心的痛苦与不解,尽数倾泻在妻子面前。

苏氏静静地听着,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仿佛早已料到会是这般结果。她轻轻拍了拍梁昭的手背,示意他先坐下,转身去桌边替他斟了杯热茶,茶汤氤氲着热气,递到他冰凉的手中。她没有像寻常妇人那样跟着垂泪,也没有愤慨地咒骂梁瑾的冷血,只是看着自己这位善良却软弱的丈夫,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通透:

“官人,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梁昭抬起泪眼,茫然地看着妻子,眼底满是困惑。

苏氏的目光越过他,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穿透了这层层院墙,看到了永昌侯府几十年来暗藏的风雨与争斗。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凉薄,却又字字恳切:“你知道为什么我们二房,明明占着嫡出的名分,却总是被大房压着一头吗?为什么母亲当年身为正室,占尽名分优势,如今却要处处受长房掣肘,连带着我们也抬不起头?”

梁昭愣住了,怔怔地看着妻子。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想过,可每次都只归结于自己无能,比不上大哥能干,比不上大哥得父亲器重。他从未深思过,这背后是否藏着更深层的原因。

“那不是因为大哥比你能干多少,也不是因为父亲多么偏爱他们。”苏氏顿了顿,转过头,目光定定地看着梁昭,一字一句地道出那个残酷到令人心惊的真相,“是因为他们那一房,心够狠。”

“心……狠?”梁昭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只觉得舌尖发苦,心头沉甸甸的。

“是,心狠。”苏氏的声音异常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官人你好好想想,当年母亲是名正言顺的正室嫡妻,身边伺候的人也多,为何会让刘姨娘那个庶妾先生下长子?”

梁昭茫然地摇了摇头,这是他从未深思过的陈年旧事。母亲素来温和,待下人也宽厚,当年刘姨娘伺候父亲多年,一直表现得恭顺可怜,母亲心软,便允了她停药,这是府里人人都知道的“善举”。

“那是因为母亲当年,还存着一丝大家闺秀的良善与……或许可以说是天真。”苏氏的语气平淡,却像一把锋利的刀,层层剥开那些被粉饰的过往,揭露着血淋淋的真相,“她念着刘姨娘伺候父亲多年,无儿无女太过可怜,又见她平日里低眉顺眼,便动了恻隐之心,一时心软,便允了她停药备孕。可她哪里知道,有些人的恭顺,从来都是伪装。”

“可那刘姨娘呢?”苏氏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冷笑,眼中闪过一丝厌恶,“她抓住了母亲给的机会,一举生了长子,便再也不甘心屈居人下。为了巩固自己和儿子的地位,她用了多少见不得光的手段?官人你可记得,母亲怀着你的时候,为何总是无故动气,身子日渐虚弱?那都是刘姨娘暗中设计,买通母亲身边的丫鬟,在饮食里动手脚,在言语上挑拨离间,一次次让母亲动气伤身,最后……硬生生逼得母亲早产!”

“你生下来便比大哥体弱,三天两头生病,而母亲也因此伤了根本。”苏氏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悲凉,“官人,你以为这一切都是巧合吗?这都是刘姨娘的算计!她就是要让母亲失宠,让你这个嫡子变成一个病弱的废物,再也无力与她的儿子争夺!”

梁昭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些陈年旧事,母亲从未对他细说过,父亲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他一直被保护得很好,从未想过自己的体弱多病、母亲的身体亏空,背后竟藏着如此阴狠的算计。原来他以为的“善举”,换来的竟是这样致命的报复。

“官人,你看。”苏氏握住梁昭颤抖不止的手,她的手温暖而有力,语气沉重却无比清醒,“母亲因为一时的心善,给了别人可乘之机,结果呢?换来的是对方变本加厉的狠毒算计,差点赔上自己和亲生儿子的性命!而庶长房,靠着这份‘狠’,一步步站稳了脚跟,大哥更是被刘姨娘教养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为了权势和利益,可以牺牲一切,包括亲侄女的性命!”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直直看向梁昭的眼底:“在这深宅大院里,有时候,善良和心软,就是原罪。你守规矩,讲情分,可对手不守,不讲。他们只会把你的善良当作软弱可欺,把你的心软当作攻击你的利器,变本加厉地来算计你,直到把你逼入绝境!”

“玉汐的死,难道不正是如此吗?”苏氏最后反问道,字字诛心,“如果我们也够‘狠’,当初在流言初起时,就用更雷霆的手段压下,或者干脆……让该闭嘴的人永远闭嘴,玉汐又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大哥又怎敢如此明目张胆地,用她的死来为自己铺路,来巩固他在家族中的地位?”

梁昭呆呆地坐在那里,手中的热茶早已凉透,可他却浑然不觉。妻子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敲碎了他几十年来固有的认知,敲碎了他一直坚守的善良与规矩。他一直以为,只要自己安分守己,与世无争,就能安稳度日;他一直以为,是自己无能,才让嫡系受制于人。却从未想过,根源在于他们不够“狠”,他们还在试图遵守那些对方早已践踏得面目全非的规则。

他看着自己白皙修长、只会抚琴弄茶的手,这双手从未沾染过任何阴私算计,却也从未保护过任何人。这一刻,他第一次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与绝望。

原来,想要在这样的家族里生存,甚至取胜,光有嫡出的身份和善良的本心是远远不够的。

必须要有一颗,能硬得下、狠得下的心肠。

这一刻,懦弱了半生的梁二公子梁昭,在血淋淋的现实和妻子的点醒下,被迫开始直面这个家族的黑暗法则,直面嫡庶之争的真正根源——不是名分,不是才干,而是谁更能抛开良知,谁更能心狠手辣。而他能否做出改变,能否狠下心来保护自己的妻儿,又或者只能继续沉沦,犹未可知。

但苏氏看着丈夫失魂落魄的模样,眼中却闪烁着一丝冷冽的光。那光里,没有迷茫,没有犹豫,只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孩子,为了二房的未来,有些路,既然别人已经先走了,她们为了活下去,也不得不走。心狠,从来都不是选择,而是在这吃人的深宅里,活下去的必要条件。

玉汐堂妹的真正死因,像一股带着冰碴的寒风,悄无声息地刮进了二房的院子。当梁圭锦从母亲苏氏口中听闻真相——那个总爱怯生生跟在他身后、脸上带着讨好笑容的小丫头,竟是被人硬生生按在河里溺死的——这个尚满怀着赤子之心的少年,整个人都惊呆了。

他脑海中反复浮现出玉汐的模样:梳着双丫髻,穿着半旧的素色衣裙,见了谁都眉眼弯弯,说话细声细气,像是生怕惹人生气。那样一个柔弱无害爱弹琵琶的小姑娘,怎么就落得如此残酷的结局?而更让他心寒彻骨的,是大伯父梁瑾那番话——在大伯父眼里,玉汐的性命竟轻如鸿毛,比不上与顾侯府维系“情分”的万分之一重要。

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压得他胸口发闷。他顾不上多想,转身就往外跑,目标是长房——他要找堂兄梁圭铮问个明白。梁圭铮是长房的孩子,比他小1岁,两人虽分属两房,却因自幼一同读书习武,关系尚可。他总觉得,圭铮虽比自己沉稳,心里总该存着几分公道。

梁圭铮的书房里,灯火通明。他正坐在窗前,细细擦拭着一把小巧的匕首,刀身映着烛光,泛着冷冽的光。听闻圭锦来访,他动作未停,只是淡淡抬了抬眼:“什么事,这么急匆匆的?”

“圭铮!玉汐的事你听说了吗?”圭锦一进门就忍不住开口,语气里满是压抑不住的不忿与痛心,“她根本不是意外落水!是被人害死的!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大伯父竟然说不宜深究,还说她是‘无足轻重’的庶女!我们难道就不能做点什么吗?至少……至少该为她申冤,查出真凶啊!”

梁圭铮擦拭匕首的动作顿了顿,终于抬起头,目光落在圭锦脸上。那眼神冷静得可怕,甚至带着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漠然,仿佛圭锦口中的“惨死”,不过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讥诮的笑:“申冤?圭锦,你怎么还跟你爹一样,满脑子妇人之仁?”

“你!”圭锦被噎得脸色涨红,胸口剧烈起伏,“这不是妇人之仁!这是公道!是人命!”

梁圭铮将匕首“铮”地一声归入鞘中,站起身,缓步走到圭锦面前。他比圭锦高出小半个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锐利如刀:“你以为查出真凶,杀了那个人,玉汐就能活过来吗?不能。甚至可能引来更疯狂的报复,将整个梁家拖入更深的泥潭。”

他往前逼近一步,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教导”,字字冰冷:“我父亲说得对,眼下最重要的是梁家的稳定,是不得罪顾侯府那样的实权派!牺牲一个无足轻重的玉汐,换来家族的平稳,这买卖很划算。”

看着圭锦脸上不敢置信的神情,梁圭铮冷哼一声,给出了更残酷的断言:“圭锦,你这样的心性,优柔寡断,感情用事,成不了大事。梁府若真交到你手里,怕是活不了多久。”

说完,他不再理会呆若木鸡的圭锦,转身回到窗边,重新拿起那把匕首,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浪费时间。

圭锦僵在原地,心口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又闷又痛。他想反驳,想怒斥圭锦的冷酷,可话到嘴边,却被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堵得说不出一个字。他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庶长房,脚步虚浮地走回自己的院子,脑海里一遍遍回响着圭铮的话,以及大伯父那番视人命如草芥的言论。

难道坚持公道、顾念亲情,真的是错的吗?难道真的要像大伯和圭铮那样冷酷无情,才能守住家业,在这深宅大院里立足吗?

回到二房,见到母亲苏氏,圭锦再也忍不住,将方才与圭铮的对话原原本本告诉了她,语气中满是愤怒与迷茫,眼底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母亲,他们怎么能这样?玉汐是我们的亲人啊!圭铮他……他怎么能说出那么冷血的话?”

苏氏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太多波澜。她看着儿子脸上交织的愤怒、困惑与委屈,心中轻轻叹息。她知道,这是儿子成长路上必须经历的一课,是时候让他更深入地理解这个世界运行的某些法则,理解这深宅大院里生存的真相了。

她没有立刻评价圭铮的对错,也没有顺着儿子的话去斥责大伯父一家,只是转身走向书架,从一排排书卷中取下一本《左传》,翻到其中一页,递到圭锦面前:“锦儿,你先看看这个故事。”

圭锦茫然地低下头,目光落在书页上——是《郑伯克段于鄢》。他自幼饱读诗书,这个故事自然烂熟于心:郑庄公即位后,弟弟共叔段得母亲姜氏偏爱,不断扩张势力,密谋造反。郑庄公对此心知肚明,却始终隐忍不发,一次次纵容共叔段的野心膨胀,直到共叔段修筑城邑、囤积粮草,罪行昭彰、人心尽失之时,才一举出兵,将其彻底铲除,平定了叛乱。

“母亲,这是……”圭锦不解,不明白母亲为何此刻让他看这个。

苏氏指着书卷上的文字,缓缓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深意:“锦儿,你想想,郑庄公难道不想早日阻止弟弟吗?他想。可他更清楚,小不忍则乱大谋。在共叔段罪行未显之时动手,名不正言不顺,反而会落下‘不容兄弟’的骂名,甚至可能让母亲和天下人指责他,让自己陷入被动。”

她顿了顿,引导着儿子思考:“他的忍耐,他的纵容,都不是真的软弱,而是一种策略。他在等,等共叔段众叛亲离,等自己师出有名,等最佳的时机。直到那时,他才出手,既除了祸患,又赢得了舆论的支持,坐稳了自己的王位。你觉得,郑庄公是仁,还是狠?”

圭锦皱着眉,陷入了沉思。郑庄公的做法,看似冷酷,却达到了最稳妥的效果。若他早早动手,或许真的会陷入两难的境地。

苏氏没有催促他,又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汉书》,翻到霍光辅政的篇章,递了过去:“再看霍光。他受汉武帝托孤,辅佐昭帝、宣帝,权倾朝野,甚至能废立皇帝,看似风光无限,家族也尽享荣光。可他死后,霍家为何顷刻之间就覆灭了,满门抄斩,无一幸免?”

圭锦认真思索片刻,试探着回答:“因为他权势太盛,功高震主,又不知收敛,树敌太多?”

“这是一方面。”苏氏点头,认可了他的说法,“但更重要的是,他缺乏郑庄公那样的忍耐与谋定后动的智慧。他将自己的权势暴露无遗,锋芒太露,却未能彻底清除潜在的威胁,也未能为家族留下足够的后路和转圜的余地。所以他一死,那些被他压制的势力便纷纷反扑,霍家也就无力回天了。”

她合上书,将两本书放在桌上,目光凝重地看向圭锦,语气低沉而坚定:“锦儿,你要明白。圭铮和他父亲所说的‘狠’,并非真正的上策,那只是一种赤裸裸的、短视的狠戾。他们只看到了眼前的利益,却忘了‘兔死狐悲’,忘了如此凉薄会寒了人心,更忘了这样的做法容易招致反噬——今日能牺牲玉汐,明日就能牺牲其他挡路的人,包括我们二房。”

“而真正的生存之道,不在于这种外露的狠,而在于‘忍’与‘谋’。”

苏氏的声音清晰而有力,一字一句都敲在圭锦的心上:“我们现在不为玉汐强行出头,不是因为我们不痛心,不愤怒,更不是认同他们的凉薄。而是因为我们力量不足,时机不对。大伯父在家族中根基深厚,父亲又性情软弱,我们此刻硬碰硬,不仅救不了玉汐,报不了仇,反而可能让自己成为下一个被牺牲的目标。这是一种忍耐,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牺牲,是为了保全自己,等待更好的时机。”

“但忍耐,绝不等于遗忘。”她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我们绝不能忘记玉汐的惨死,绝不能忘记大伯父一家的冷酷,绝不能忘记这份仇恨与不公。我们要将它埋在心里,当作鞭策自己的动力,谨记是谁造成了这一切,是谁让我们不得不忍。然后,努力读书习武,积蓄力量,结交可用之人,慢慢布局。这,就是‘谋’。”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苏氏最后总结道,语气中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期许,“真正的强大,不是逞一时之勇,不是学圭铮那样的冷酷无情,而是拥有选择何时出手、以及如何出手的资本和智慧。等到我们力量足够,时机成熟,再拿出证据,揭露真相,为玉汐讨回公道,让那些冷酷无情、草菅人命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那才是真正的胜利。”

“你大伯父和圭铮,只知‘狠’之外露,却不懂‘忍’之深沉,‘谋’之长远。这,才是他们真正的短视之处,也是我们二房未来的机会。”

圭锦静静地听着母亲的教诲,目光落在桌上的两本古籍上,又想起玉汐那张怯生生的脸,想起圭铮冰冷的言语,心中的愤怒和迷茫渐渐沉淀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沉重、却也更加清醒的认知。

他明白了,在这个复杂的家族和黑暗的世道里,仅有善良和正义感是不够的——那只会让自己成为被牺牲的对象;仅有冷酷和狠戾也是危险的——那只会让自己众叛亲离,最终引火烧身。他需要学习的,是如何在黑暗中保持内心的光亮,守住那份对公道的执念;同时,又能运用智慧和耐心,去忍耐,去积蓄力量,去等待和创造拨云见日的那一天。

这一刻,梁圭锦仿佛一下子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涩与冲动,眼神变得沉静而坚定。他朝着母亲深深一揖:“母亲,儿子明白了。”

苏氏看着儿子眼中的变化,心中稍稍安定。她知道,这堂课很残酷,但却是儿子必须学会的。在这吃人的深宅里,想要活下去,想要保护自己在乎的人,想要讨回公道,光有热血和善良远远不够,还需要一颗能忍能谋的心。

书房内,檀香袅袅,缠绕着书卷的墨香,氤氲出一片静谧庄重的氛围。梁老爷端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手中捧着一盏热茶,目光扫过阶下站着的几个孙辈,今日是例行的学问考校,他脸上依旧带着惯有的严苛。

几个孙辈依次上前应答,或紧张局促,或急于表现,虽各有可取之处,却总少了几分沉稳气度。轮到梁圭锦时,梁老爷原本平淡的目光微微一动。

往日里,这孩子虽用功勤勉,学问扎实,却总带着几分书生气的跳脱,回答问题时急于展露才学,偶尔还会因意气而显得不够周全。可今日,梁圭锦站在那里,身姿挺拔,神色沉静,面对祖父抛出的关于经史子集的问题,他没有立刻开口,而是略一沉吟,条理清晰地娓娓道来。

他引经据典时精准无误,更难得的是,在谈及《左传》中的权谋故事时,竟能巧妙结合眼下的朝堂局势,甚至隐隐关联到家族的处境,言语间透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深思熟虑,少了少年人的冲动,多了几分顾全大局的雏形。

“……祖父,孙儿以为,郑庄公之‘忍’,非懦弱,实乃谋定后动。家族行事亦当如此,不可因一时之愤而失长远,亦不可因一时之利而忘根本。”圭锦的声音沉稳有力,掷地有声。

梁老爷捻着颌下的胡须,原本微蹙的眉头渐渐舒展,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慢慢染上满意的神色。他考校孙辈多年,极少给出正面夸赞,今日却在圭锦答完后,缓缓点了点头,语气难得温和:“锦哥儿所言甚是,有见地,有分寸。看来近来确实用心了,继续保持。”

这几句温言勉励,落在旁人耳中,不啻于惊雷。连站在一旁的梁铮,脸上都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

待孙辈们纷纷退下,书房内只剩下梁老爷和梁夫人。梁老爷端起茶杯,浅啜一口,对着身旁的梁夫人感慨道:“夫人,你方才瞧见没有?锦哥儿这孩子,近来进益颇大,言谈举止间,竟有了几分大家风范,不再是往日那副毛躁的模样,倒是难得。”

梁夫人心中亦是讶异不已。她日日看着孙子的变化,自然知晓圭锦近来愈发沉稳,却没想到一向严苛的夫君竟会给出如此高的评价。她面上不动声色,只微微笑道:“老爷过奖了,孩子们长大了,懂事些是应该的,也是老爷教导有方。”

夜深人静,内室的烛火调得柔和。梁夫人抱着日渐沉手的林苏(曦曦),小家伙穿着柔软的寝衣,乖乖地靠在祖母怀里,小手无意识地把玩着梁夫人衣襟上的盘扣。梁夫人还在回味着白日里梁老爷的话,忍不住对着怀里的小人儿喃喃自语:“你父亲今日竟当面夸了圭锦,说他有了大家风范……这孩子,近来确实沉稳了不少,倒像是突然开了窍一般,真是让人欣慰。”

被抱在怀里的林苏,正百无聊赖地玩着自己的小手指,听到祖母的话,她抬起小脸,那双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梁夫人,忽然奶声奶气地开口,用一种近乎陈述事实的语气说道:“祖母,锦哥儿是跟二伯母(苏氏)学的呀。”

梁夫人一愣,随即失笑,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小鼻尖:“你个小不点,才多大点年纪,懂得什么跟谁学?净说些孩子气的话。”

林苏却不认同地歪了歪小脑袋,小眉头微微蹙起,继续用她那简单直白、却一针见血的逻辑说道:“以后,表面上,是大伯父在掌家,府里的人都听他的,看起来很厉害。”

她顿了顿,小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划了划,仿佛在勾勒某种看不见的家族脉络,然后语出惊人:“可是背面,是二伯母在掌家呀。”

这话如同平地惊雷,猛地炸在梁夫人心头!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猛地坐直了身体,低头紧紧盯着怀中的孙女,语气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严肃:“曦曦!你胡说什么!这话可不能乱讲!”

林苏被她突然的严肃吓了一跳,小嘴微微扁了扁,眼眶泛起一丝红意,但还是固执地把自己观察到的一切说了出来,语气带着特有的认真:“就是呀!锦哥儿以前不是这样的,后来听二伯母的话,读了好多书,也变得厉害了。二伯母懂得那么多道理,还会教圭锦哥哥怎么想事情……她那么聪明,” 最后说出一句掷地有声的话,“她可以把我们梁府,再送上一层楼呢!”

“再送上一层楼……”

这六个稚嫩的字眼,如同洪钟大吕,在梁夫人的脑海中嗡嗡作响,久久不散!

她猛地怔住了,抱着林苏的手臂微微收紧。脑海中如同走马灯般,闪过一幕幕被她忽略的细节:自从玉汐事件后,苏氏确实变得更加沉静,不再仅仅满足于圭锦功课的解读,而是开始有意识地引导圭锦读书、思考,甚至在府里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小事上,比如调配人手、处理府中琐事,她给出的建议都思虑周详,远超寻常内宅妇人的眼界。

是啊,老大那一房,手段狠辣,善于争权夺利,为了利益可以牺牲一切,这样的人,守成或许尚可,但格局终究有限,而且树敌太多,行事太过张扬,绝非家族长远之福。一旦遇到真正的风浪,恐怕只会将家族拖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而二房的苏氏呢?她展现出的,从来不是大伯母那种外露的锋芒,而是一种深藏不露的智慧,一种审时度势的隐忍,一种谋定而后动的沉稳。她没有急于争夺表面的权力,而是从根本上培养继承人,教导圭锦开阔眼界、沉稳心性,这才是真正的长远之计!

一个能教导出拥有“大家风范”儿子的母亲,其自身的眼界、格局和手段,又岂是寻常内宅妇人可比?

梁夫人看着怀中一脸天真烂漫、眼神清澈,却仿佛能洞悉一切本质的孙女儿,再回想苏氏近日来的言行举止,以及圭锦那肉眼可见的显着进步,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如同破开乌云的阳光,猛地照进了她积郁已久的心里。

或许……梁家未来的希望,真的不在张扬狠厉、只知争权夺利的长房,而在低调隐忍、却暗中积蓄力量的二房?在苏氏这个看似温婉柔顺,实则胸有丘壑、腹有良谋的儿媳身上?

她将林苏紧紧搂在怀里,感受着怀中小人儿温热的体温,心中百感交集。有震惊,有恍然,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庆幸。

原来,真正的掌舵者,未必需要站在船头呼风唤雨,未必需要将权力挂在嘴边。或许,那个在船舱中默默校正航向、悉心培养下一代舵手的人,才是决定这艘家族大船能否行稳致远、抵御风浪的关键。

这一刻,梁夫人看待苏氏的眼光,彻底改变了。从前,她只当苏氏是个懂事、能干、能辅助丈夫的好儿媳,是个可以托付内宅琐事的帮手。而现在,她开始真正将苏氏视为可以托付家族未来的核心力量,视为能带领梁家走向更长远未来的关键人物。

而林苏(曦曦)的几句话,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一颗石子,悄然激起层层涟漪,改变了梁府内部权力格局的微妙流向,。内室的烛火依旧柔和,却仿佛比往日里,多了几分照亮前路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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