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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侯府的深夜,万籁俱寂,唯有书房内烛火摇曳,映得四壁暗影幢幢,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门窗早已严丝合缝,连窗棂缝隙都糊上了棉纸,院外由梁老爷最信任的四名心腹护卫守着,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半只。

室内,梁夫人、苏氏、墨兰并肩而立,脸色皆是惨白如纸,指尖微微发颤。梁昭和梁晗被父亲派人连夜唤来,尚且不明就里,脸上还带着几分惶惑不安,眼神在众人凝重的神色间来回逡巡。林苏(曦曦)安静地坐在角落的小凳上,穿着一身素色小袄,像一尊通透的琉璃娃娃,烛光映在她眼底,没有半分孩童的惊惧,只有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洞察。

梁老爷端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身形依旧挺拔,却仿佛被一夜风霜染尽了锐气,鬓边的白发在烛光下格外刺眼。他的目光如同鹰隼,锐利得能穿透人心,缓缓扫过在场众人,最终定格在惶惑不安的梁晗身上,那眼神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仿佛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器物。

“家中近日风波不断,春珂怀孕,内宅争斗不休,甚至有人敢暗中谋害稚子,”梁老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重压,一字一句砸在每个人心头,“再这般内斗下去,不必等外人来攻,我永昌侯府自己就要分崩离析,死无葬身之地!”

他的手指重重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如同敲在众人的心上。“今日叫你们来,不是商议,是传命。”

话音刚落,他猛地看向梁晗,眼神骤然变得凌厉如刀,一字一句,如同最终宣判:“晗儿,你身子已然亏空,伤及根本,于子嗣上再无指望。陈大夫与为父的贴身大夫都已确诊,再三查验,绝无半分差错。”

“父亲!”梁晗如遭五雷轰顶,猛地抬头,脸上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嘴唇哆嗦着,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绝望,“不可能!儿子……儿子前几日还请大夫看过,大夫说只要好生调养……”

“闭嘴!”梁老爷厉声喝断他的话,语气中满是怒其不争的失望,“你自己做下的孽,自己心里清楚!当年你沉溺酒色,被人暗中算计,身子早已垮了,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如今事实如此,无可更改!”

梁晗浑身一软,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面如死灰,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他知道父亲从不说谎,尤其是这种关乎家族传承的大事,既然他这般笃定,便是真的没有回旋余地了。

梁老爷不再看他,转而面向梁夫人、苏氏和墨兰,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家主威严:“既然晗儿已无后,那么春珂肚子里的那个,无论真假,都绝不能留!”他的声音冰冷刺骨,“留着它,就是给敌人递刀子,让他们有恃无恐地拿捏我们!”

墨兰心中一震,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她看着公公那张冷酷的脸,终于明白,他这是要彻底放弃梁晗这一支的“未来”了。梁晗的无子,成了他清洗长房、保全家族的最好借口,也成了梁晗自己被牺牲的最终理由。

“老大既然敢用洋金曼陀罗这等宫禁之物谋害锦哥儿,便已是自绝于家族,不念半分骨肉亲情!”梁老爷眼中寒光一闪,杀机毕露,“他们以为靠着这点见不得光的勾当就能拿捏我们,做梦!”

他站起身,踱了两步,目光扫过众人,将计划和盘托出,清晰而冷酷:“他们不是想借着春珂的肚子兴风作浪吗?好!老夫就成全他们!即刻起,以‘春珂假孕争宠,意图混淆梁家血脉’为由,将她拿下,关进柴房严加审讯!让张妈妈亲自带人去,动用家法,务必撬开她的嘴,拿到她与大房勾结、受人指使假孕,甚至参与谋害锦哥儿的口供!”

“父亲,那毕竟是……”梁晗还存着一丝侥幸,声音微弱地想为春珂求情,或许是为了那个他曾幻想过的“儿子”,或许是为了他自己那点残存的体面。

“蠢货!”梁老爷怒视着他,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到了此刻你还看不明白?那根本就是个饵!一个随时会炸得你我粉身碎骨的饵!春珂活着一天,大房就有一天的借口来搅局,甚至可能借着她的‘身孕’牵扯出更多事端,将我们拖入太子党羽的浑水!留着她,就是留着祸患!”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一生中最艰难也最决绝的决断:“拿到春珂的口供之后,老夫会亲自出面,带着证据去见族长与诸位族老。以‘长房治家不严,德行有亏,纵表妹假孕,勾结外府势力,谋害族中子侄’之名,请族长下令,将长房一系……逐出宗族!”

逐出宗族!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狭小的书房内炸响,震得所有人耳膜嗡嗡作响!

在场众人无不变色,梁夫人身子一晃,扶住了身旁的桌角,脸上闪过一丝痛楚——那是她的晗儿一房与大房极限一换一了。可她也明白,这是唯一的生路,若不如此,整个梁家都可能万劫不复。

苏氏和墨兰更是感到一阵心悸,后背渗出冷汗。逐出宗族,这是比夺爵更狠的惩罚,意味着长房将彻底失去家族的庇护,成为无根的浮萍,任人宰割。这是彻底的决裂,是梁老爷能想到的,在不明着牵扯“站位太子”这桩滔天大祸的前提下,最快、最狠地切割毒瘤,保全侯府整体的办法!

“爹…”梁昭嘴唇颤抖着,最让他牵挂的还是锦哥儿,“那锦哥儿……”

梁老爷的目光终于有了一丝温度,他看向墨兰,语气坚定如铁:“锦哥儿是我梁家二房子孙,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只要除掉长房这个心腹大患,清除掉府内的魑魅魍魉,好生教养,未来这永昌侯府,自然是他的!”他顿了顿,补充道,“从今日起,锦哥儿搬来我院中东厢房居住,一应起居饮食,都由我亲自看顾,任何人不得近身,包括你我在内,若无我的允许,不得随意探望!”

这是最直接也最稳妥的保护,将锦哥儿置于自己的羽翼之下,才能确保他不再受到任何伤害。

梁晗瘫在椅子上,面如死灰,眼神空洞。他终于彻底明白,在父亲心中,在家族存亡面前,他这个已经“无用”的儿子,是可以被牺牲的。他曾经珍视的爱情,幻想过的子嗣,渴望过的地位,从一开始,就注定是这场权力清洗中的祭品。

梁老爷重新坐回太师椅上,身形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眼底布满了红血丝,但眼神中的决绝却如同磐石,不容动摇。“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为了保住梁家的根基,保住列祖列宗传下来的基业,有些牺牲,不可避免。”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带着一种背水一战的决绝,沉声道:“此事,依计行事,不得有误!谁敢泄露半分,无论是谁,老夫定按家法处置,绝不留情!”

书房内一片死寂,只有烛火跳跃的噼啪声,以及众人沉重的呼吸声。一场针对长房的、雷霆万钧的清洗,就在这寂静的深夜书房中,拉开了血腥的序幕。

梁老爷怀着壮士断腕的决绝,拿到春珂的口供,还未及传令拿下长子,府门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随内侍尖细的唱喏:“圣旨到——永昌侯梁林峰立刻进宫面圣!”

他心中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来不及细想,便忙整肃衣冠,率全家跪迎。内侍宣旨简洁明了,只说皇上在御书房召见,命他即刻入宫,不得延误。

梁老爷不敢耽搁,随内侍匆匆入宫。御书房内,龙涎香袅袅缠绕,暖黄的烛光映着满墙的字画,却透着一股无形的威压。皇上并未着朝服,只一身月白暗纹常服,斜倚在铺着软垫的宝座上,手中把玩着一块温润的和田玉镇纸,神色平静得看不出丝毫喜怒,仿佛只是在闲聊家常。

“老臣梁林峰,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梁老爷跪伏在地,额头紧贴冰冷的金砖,心中七上八下,不知皇帝突然召见的缘由,更怕长子勾结太子之事已然败露。

“爱卿平身。”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威严,如同金石相击,“赐座。”

梁老爷谢恩起身,在一旁的锦凳上坐了半边身子,腰杆挺得笔直,却能清晰感受到后背渗出的冷汗。他知道,皇帝耳目遍布天下,府中近日的风波,定然瞒不过圣听。

果然,皇帝率先开口,语气平淡无波:“朕听说,你府上近日颇不太平?内宅争斗,连稚子都受了牵连,可有此事?”

梁老爷心中一凛,不敢隐瞒,却也绝不敢提及洋金曼陀罗这等宫禁之物,更不敢泄露长子勾结太子的惊天秘密——那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他连忙再次起身叩首,语气诚恳中带着惶恐:“老臣治家无方,致使门庭不修,内宅妇人争风吃醋,惊扰圣听,罪该万死!老臣正欲回府整肃家风,清除宵小,还侯府一个清静,绝不辜负皇上的信任!”

皇帝轻轻“嗯”了一声,目光落在他身上,那眼神深邃如潭,仿佛能穿透他的皮肉,看清他心底的所有盘算。他缓缓开口,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如千钧重锤,狠狠敲在梁老爷心上:

“你府上长房,在你死之前,必须依旧是长房。”皇帝顿了顿,指尖轻轻敲了敲书案,发出“笃”的一声轻响,却让梁老爷浑身一僵,“不能有任何‘意外’变故,更不得擅自处置。你那长子,才干是有的,性子是急了些,但朕……还用得着他。”

轰!

梁老爷只觉得脑中一声炸响,头皮发麻,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皇帝这话,无异于明确保下了长房!不仅不能动,还要维持原样!他之前所有“快刀斩乱麻”、将长房逐出宗族的计划,在绝对的皇权面前,彻底化为泡影!

皇帝需要长子的“才干”去办事,或许是用他来制衡朝中其他势力,或许是让他去做些不便明说的脏活累活。至于这“才干”会不会反噬永昌侯府,会不会给梁家带来灭顶之灾,皇帝并不在乎——这正是帝王权衡之术的精妙,也是皇权之下,臣子的悲哀。

梁老爷伏在地上,不敢有丝毫异动,只能硬生生咽下满心的震惊与不甘。

皇帝继续道,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如同出鞘的利剑,“你那孙子,叫什么……梁圭锦?”

“回皇上,正是犬孙梁圭锦。”梁老爷连忙回道,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既是永昌侯府的继承人,武勋之家的嫡孙,就不要动什么转文途的心思了。”皇帝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好生习武读兵书,练就一身本领。日后,边疆战场,才是他的去处。朕会让兵部给你府中派一位得力的武师,亲自教导。”

这是明确规定了锦哥儿未来的道路——从军,上战场!

梁老爷心中五味杂陈。武勋之家,从军本是本分,若能立下战功,自然是光耀门楣的好事。可边疆战事凶险,刀剑无眼,锦哥儿尚且年幼,这一去,便是将他的性命系在了沙场之上。皇帝此举,既是延续梁家将门的传统,恐怕也是要将梁家未来的兵权,牢牢握在手中的一种安排——你的继承人在朕的掌控之下,你梁家便不敢有半分异心。

危险,但也是机遇。梁老爷只能叩首:“老臣遵旨!谢皇上恩典!”

他知道,这不是请求,而是旨意,容不得半点违抗。

梁老爷伏在地上,冷汗已然浸湿了内衫,他连忙再次表忠心,将姿态放得极低:“老臣及梁家上下,世代蒙受皇恩,永世忠于皇上,绝不敢与任何皇子私下结交,唯皇上马首是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也是必须做的切割和保证。他要让皇帝明白,梁家绝无二心,与太子的牵连,纯属长子个人行为,与家族无关。

皇帝对他的表态不置可否,仿佛这本就是理所应当。他沉默了片刻,端起一旁的茶杯,轻轻呷了一口,然后缓缓放下,最后抛出了一个让梁老爷几乎窒息的条件,语气轻描淡写,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旨意:

“嗯。你的忠心,朕知道了。”皇帝的目光扫过梁老爷,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既如此,你那几个孙女,朕看也不错。待她们再大些,选一个性子沉稳、品行端方的,要么送进宫来,要么……就许给玉贵妃的五皇子做个皇妃吧。你,回去好生教养着,莫要失了大家闺秀的体统。”

进宫?或者嫁给五皇子?!

梁老爷只觉得眼前一黑,脑中嗡嗡作响,险些栽倒在地。

这哪里是什么恩典?这分明是将梁家未来的孙女,直接扣为了“质女”!

无论是进宫为妃嫔,还是嫁给五皇子,都意味着梁家从此被牢牢地绑在了皇权之上,尤其是绑在了可能与未来储位之争紧密相关的玉贵妃一系上!五皇子是玉贵妃所生,深得宠爱,虽非太子,却也是储位的有力竞争者之一。皇帝此举,是要让梁家彻底站队,断绝他们左右摇摆或置身事外的可能。

一旦卷入储位之争,便是生死博弈,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皇帝这一手,一石三鸟:既用了长子的才干,又将孙子的前途握在手中,最后还用孙女拿捏住了整个梁家的未来动向,让他们只能死心塌地地为自己所用。

皇权之下,皆是棋子。无论你是侯府家主,还是嫡子嫡孙,都逃不过被掌控的命运。

梁老爷浑浑噩噩地叩首谢恩,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老臣……遵旨。谢皇上恩典。”

退出御书房时,他的脚步虚浮,如同踩在棉花上。来时那股壮士断腕的决绝杀气,此刻已被更深沉的、面对绝对权力时的无力感和冰冷所取代。他终于明白,在皇权的巨掌之下,任何家族的谋划和争斗,都显得如此渺小和可笑。

回到侯府,梁老爷立刻召来梁夫人、苏氏和墨兰,将她们请入书房,门窗紧闭,心腹在外守着。当他带着疲惫与绝望,将皇帝的三道旨意一一转述完毕后,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长房不能动——意味着他们之前所有的隐忍和谋划,都成了无用功,春珂的假孕风波只能不了了之,锦哥儿所受的暗害,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锦哥儿必须从军——意味着苏氏所有的儿子,未来要踏上凶险的沙场,生死未卜。

孙女要入宫或嫁给五皇子——意味着宁姐儿她们,未来的命运将被彻底绑定在皇权斗争中,身不由己。

墨兰猛地伸手,紧紧抱住身边的林苏(曦曦),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她低头看着女儿清澈的眼眸,心中一阵绞痛。她曾经拼尽全力,想要在这深宅中为儿女谋一个安稳的未来,可到头来,却发现自己连女儿的命运都无法掌控。

她忽然觉得,这深宅内的宅斗、权谋、算计,在皇权的碾压之下,显得如此可笑和微不足道。她们所有人的命运,从此刻起,都已不再完全由自己掌控。

梁夫人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眼角滑下两行清泪。她本该欣慰这次她赢了,可想到家族未来的命运,想到孙女们的归宿,心中只剩下无尽的悲凉。

苏氏脸色惨白,沉默不语。她知道,从此刻起,永昌侯府再也没有退路了,只能沿着皇帝划定的道路,一步步走下去,无论前方是万丈深渊,还是康庄大道。

梁老爷疲惫地闭上眼,挥了挥手,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都……散了吧。日后,府中上下,务必谨言慎行,凡事以‘遵旨’为第一要务,不得有半分差池。”

众人默默起身,退出书房。书房外,夜色正浓,寒风呼啸,仿佛预示着永昌侯府未来那条充满未知与凶险,却无法回头的航路。

皇帝对梁家的“安排”余波未平,侯府上下依旧被一层凝重压抑的气氛笼罩,连走路都透着小心翼翼。然而,长房那边的声势,却以一种近乎诡异的速度陡然攀升,如同一簇被油泼过的火焰,烧得迅猛而扎眼。

先是长房嫡子梁曜,在西北军中立了一桩不大不小的功劳——率部剿灭了一股盘踞边境、屡次劫掠商旅的流寇。按例叙功,本可获封赏赐,或是晋升军衔。可当皇帝在朝堂上问及他想要何赏时,梁曜却出人意料地躬身推辞,语气恳切得近乎谦卑:“为国效力乃臣子本分,些许微功,不足挂齿,臣不敢居功自傲。”

他话锋一转,话里话外都在举荐同营一位邹姓将领的子侄:“此次剿匪,邹小将勇冠三军,冲锋在前,实乃首功。臣不过是居中调度,不敢独吞殊荣,还请皇上嘉奖邹小将,以慰将士之心。”

龙椅上的皇帝闻言,深邃的目光在梁曜身上停留了足足三息,那眼神平静无波,却仿佛能洞穿人心。片刻后,他才淡淡笑了笑,语气听不出喜怒:“爱卿谦逊,体恤下属,实属难得。”说罢,便挥手让他退下,对封赏之事不置可否。

这看似低调谦逊的举动,在朝堂的明眼人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谁不知那邹姓将领,正是沈家一系在军中的中坚力量,与沈国舅往来甚密?梁曜此举,哪里是谦逊,分明是公然向玉贵妃和五皇子示好,更是对皇帝之前那句“不得与皇子私下结交”的隐晦试探——甚至是挑衅。他急于在新的权力格局中站稳脚跟,向皇帝选定的“靠山”表忠心,已然急不可耐。

紧接着,一桩更引人瞩目的事接踵而至。时值梁曜生母的生辰。可谁都没想到,生辰当日,慈宁宫的太后竟突然降下恩典,不仅赐下了一匹上等的云锦、一对羊脂玉镯,更破格赏了一壶御酒,附带几句“持家有道、教子有方”的褒奖勉励之语。

这一下,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滴入了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太后的赏赐,从来都不只是恩典那么简单。尤其是赏给一个妾室,这几乎是将她的身份,从尘埃里骤然拔高到了一个令人侧目的地步。消息传回侯府,府内上下无不震动,京中也立刻有风声传出,说梁老爷有意借着太后的恩典,将姨娘抬为“平妻”,与梁夫人并肩而立,共享侯府主母的尊荣。

若真如此,梁曜这嫡长子的身份将更加名正言顺,长房的势力更是如日中天,届时别说二房,便是梁夫人也得被压得抬不起头来。一时间,长房门前车水马龙,前来道贺、攀附的人络绎不绝,可谓风光无限,圣眷正浓。梁曜脸上的得意之色,几乎藏都藏不住。

然而,这泼天的富贵和荣耀,仅仅持续了五天。

第五日清晨,天还未亮,一声凄厉的哭喊便划破了侯府的宁静,紧接着,长房传来噩耗——姨娘昨夜暴毙身亡!

府中给出的说法冠冕堂皇:姨娘福薄,命格轻贱,承受不住太后娘娘的浩荡天恩。那壶御酒是“福酒”,也是“劫酒”,她饮后便一病不起,夜里竟溘然长逝。这是“喜丧”,是她为家族带来了太后恩典后,功德圆满而去。

可这说辞,骗得了旁人,却骗不了府中那些心思剔透之人。

墨兰彼时正带着曦曦在花园散步,听到这消息时,脚步猛地一顿。她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了身边林苏(曦曦)的手,指尖冰凉刺骨,连带着掌心都沁出了冷汗。“喜丧?”“福薄压不住?”这八个字,像一把冰冷的刀子,在她心头划开一道口子,寒意顺着伤口蔓延,爬满了全身。

林苏抬起清澈的眼眸,看向母亲苍白的脸,目光里没有孩童该有的懵懂和惊惧,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静与沉凝。她微微凑近墨兰,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道:“母亲,那壶酒……怕是太后和皇上,不想让祖父有‘平妻’,更不想让大伯的势力,名分再进一步了。”

墨兰浑身一震,猛地看向女儿。

是啊,她怎么就没想到?梁曜在军中的动作,已然触及了皇帝的底线;柳姨娘骤然抬高的身份,以及那蠢蠢欲动的“平妻”之风,更是让皇权感受到了威胁。皇帝需要梁曜的“才干”,却绝不容许他的势力无限膨胀,更不容许永昌侯府出现分裂主母、动摇根基的局面——尤其是在他已经为梁家规划好一切的前提下。

功高震主,权大逼君,从来都是臣子的大忌。梁曜和长房,显然是得意忘形,越过了皇帝心中的红线。

那壶御酒,根本不是什么恩典,而是一道催命符!是皇帝和太后联手,用最温和也最残酷的方式,不动声色地斩断了梁曜试图通过提升生母地位来巩固自身势力的触角。这既是警告梁曜,也是警告梁老爷,更是警告整个永昌侯府:安分守己,做好棋子该做的事,不要妄图在立储之事上搅风搅雨,更不要试图挑战皇权的底线。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而天家的“恩典”,有时比刀剑更加致命。它杀人不见血,却能让你死得“名正言顺”,甚至还要让你感恩戴德。

墨兰看着女儿平静无波的脸,再想想那暴毙的姨娘,想想皇帝之前关于孙女进宫或嫁皇子的旨意,她忽然彻底明白了。

她缓缓闭上眼,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力道大得几乎要将曦曦嵌进自己的骨血里。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和另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同时在她心中疯狂滋长。

这吃人的世道,这冰冷的皇权,这身不由己的命运……她绝不能让她的曦曦,再走她的老路,再做任人摆布的棋子!

而此刻,梁曜府中一片素白,哀乐低回,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香烛味和死气。梁曜一身孝衣,跪在生母的灵前,脊背挺得笔直,脸色却铁青如铁,双目赤红,布满了血丝。那壶空荡荡的御酒酒壶,被擦拭得一尘不染,赫然供奉在灵案之上,像一个无声的嘲讽,又像一道冰冷的警告,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怎么会不知道母亲是怎么死的?那壶御酒,母亲只喝了一小口,便浑身不适,夜里更是腹痛如绞,最终气绝身亡。他派去查探的人回报,那酒里掺了一种罕见的慢性毒药,无色无味,却能让人在短时间内暴毙,还查不出任何痕迹。

他知道,这是皇帝的警告。警告他不要得意忘形,不要以为有了沈国舅的青睐,就可以为所欲为。皇帝的“用得上”,是有前提的,前提是——他必须是一条被牢牢拴着链子的、有用的狗,而不是一头试图挣脱束缚、反噬主人的狼。

灵堂内,烛火摇曳,映着梁曜扭曲的脸。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却浑然不觉。恨意、恐惧、不甘、屈辱……种种情绪在他心中交织翻滚,几乎要将他吞噬。

生母的暴毙,像一桶冰水混着滚油,狠狠浇在梁曜那颗本就被权力欲望灼烧得滚烫的心上。悲痛是真的,母亲毕竟是他在这深宅中唯一的依靠;愤怒是真的,皇权的轻蔑践踏让他受尽屈辱;而那份被恨意点燃的野心,更是疯长到了极致——

这个永昌侯的爵位,他必须拿到手!

母亲不能白死!他隐忍多年,在军中摸爬滚打,暗中结交势力,甚至不惜冒险站队太子,不是为了永远被一个“嫡”字压着,更不是为了在父亲和二房的阴影下苟且偷生!他要的是侯府真正的权柄,是要让那些轻视他、算计他、害死他母亲的人,通通付出代价!

族老会议上,檀香缭绕,却压不住满室的凝重。梁曜一身素衣,尚未除孝,眼底的红血丝未褪,却透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他无视族老们探究的目光,第一次公开、强硬地向梁老爷提出了要求,声音沙哑却字字铿锵:“父亲既已属意二弟一脉,欲将爵位传于锦哥儿,儿子也无话可说。”

这话先退一步,看似妥协,却暗藏锋芒。不等梁老爷开口,他便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凌厉:“但长房一系人口众多,如今母亲新丧,府中诸事繁杂,继续挤在这侯府之中,诸多不便,也易生嫌隙。不若就此分府别居,各立门户,各过各的,既省了彼此眼烦,也全了父亲眼不见为净的心愿!”

分府!

这两个字如惊雷炸响,震得在场族老们纷纷变色。谁都听得明白,这哪里是退让,分明是以退为进的逼宫!分府意味着长房要带走侯府近半的田庄、铺面、现银,以及多年积累的人脉和话语权,是对侯府根基的巨大分割。更重要的是,一旦分府,梁曜便成了名副其实的“小侯爷”,手握实权,势力彻底独立,届时再想制衡他,难如登天!

梁老爷坐在上首,胸口剧烈起伏,脸色铁青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他何尝不想把这个野心勃勃、差点将整个家族拖入万劫不复之地的长子踢出去?他巴不得立刻断了与长房的牵扯!可皇帝那句“在你死之前,长房依旧是长房,不能有任何变故”的旨意,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死死缚住了他的手脚。

“不行!”梁老爷猛地一拍桌子,茶盏震得叮当作响,语气斩钉截铁,“父母在,不分家!此乃祖宗定下的规矩!我还没死呢,你就想着拆家分产,动摇侯府根基?休想!”

梁曜早就料到父亲会拒绝,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冷笑,不再多言,只是深深地看了梁老爷一眼,那眼神里的怨毒与挑衅,让在场众人都不寒而栗。他知道,言语上的争斗已然无用,接下来,该用行动说话了。

自此,梁曜开始了公然与二房分庭抗礼的疯狂。

在府中,他麾下的管事、仆役像是得了尚方宝剑,愈发肆无忌惮。梁夫人吩咐下去的采买事宜,他们阳奉阴违,要么拖延推诿,要么以次充好;苏氏要调遣人手打理锦哥儿的院子,他们便找各种借口拒绝,甚至暗中使绊子。两房的下人在库房领用物资、在厨房支取膳食、甚至在府中行走的路线上,都频频发生摩擦冲突,轻则口角争执,重则拳脚相向,把侯府搅得乌烟瘴气,鸡犬不宁。

长房大奶奶更是借着“照料春珂”的由头,频繁在府中走动,四处散播“二房善妒”“墨兰无能”的流言,甚至暗示锦哥儿身子孱弱,恐难担起继承之责,明里暗里都在为梁曜造势。

在朝堂和社交场合,梁曜更是火力全开。他利用自己这些年在军中积累的声望,以及太子一系若隐若现的影响力——虽不敢明言,但京中官员谁不揣测几分?——处处打压、排挤与二房交好的官员和家族。有人替梁晗说句公道话,转眼便会被梁曜寻个由头参奏弹劾;有世家想与二房联姻,刚露苗头便被梁曜从中作梗,搅黄了事。

他甚至开始公开质疑梁老爷的决策,在宗族祭祀等重要场合,当着众族老的面,直言梁老爷“年老昏聩,偏听偏信”,已不配执掌侯府,暗指应当由他这个“有功于国”的长子主持府中事务。

侯府的内乱,如同一块肥肉,引来了伺机而动的秃鹫。一直被梁曜压制、身为嫡次子却才能平庸的梁昭,此刻见兄长与父亲彻底闹翻,竟也从中看到了机会。他自知资质远不及梁曜,也无梁晗那般受父亲偏爱,却也想趁乱分一杯羹。

梁昭不敢明着对抗梁曜,却在暗中做起了手脚。他对父亲的指令阳奉阴违,敷衍了事,暗地里却悄悄拉拢府中中立的下人,截留本该上缴的产业收益,为自己积攒私财。偶尔在梁曜与父亲争吵时,他还会故作中立地说几句阴阳怪气的话,看似劝解,实则煽风点火,巴不得两人闹得更僵,他好浑水摸鱼,坐收渔利。

一时间,永昌侯府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与分裂。

长房梁曜咄咄逼人,步步紧逼,势要夺权;

二房在梁老爷的勉强支撑下,艰难维系,苦苦支撑;

嫡子梁昭首鼠两端,投机取巧,伺机而动。

“分家!必须分家!”梁曜的怒吼时常在府中回荡;

“不能分!绝不能拆了祖宗基业!”梁老爷的斥责同样强硬;

“父亲偏心二房,眼里何曾有过我们长房?”长房大奶奶的哭诉添柴加火,“大哥野心勃勃,二哥暗中作祟,这日子没法过了!”

争吵、指责、算计、倾轧,充斥在侯府的每一个角落。族老们被频繁请来调停,却往往被梁曜的强硬和梁昭的搅和弄得束手无策,甚至自身都被卷入漩涡,惹得一身腥。

京中的风言风语更是传得沸沸扬扬。昔日风光无限的永昌侯府,如今成了京城贵族圈最大的笑话——“梁家兄弟阋墙,父子反目”“侯府内斗不休,恐要败落”,各种流言蜚语如同潮水般涌来,让梁家颜面扫地。

梁老爷被这无休止的内斗气得病倒了好几次,躺在床上,看着窗外萧瑟的景象,只觉得心力交瘁,鬓边的白发又添了许多。梁夫人日夜照料,既要安抚丈夫,又要打理府中事务,调和两房矛盾,早已憔悴不堪,眼底的疲惫藏都藏不住。

墨苏氏看着日渐沉默、眼神却愈发沉静的锦哥儿,心中充满了无力感。她曾费尽心机与长房周旋,保护儿女周全,可如今,在这失控的家族内乱面前,她所有的算计和隐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太清楚了,这一切的背后,都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冷眼旁观——那是皇权的注视。皇帝用一道旨意锁住了梁老爷清理门户的手脚,却任由梁家在内斗中消耗、衰败。或许,这正是帝王想要的结果:一个分裂、虚弱、无力再参与任何政治博弈的永昌侯府,才是最让他放心的。

这盘棋,似乎已经走进了死局。梁曜的疯狂,梁昭的投机,皇权的压制,让这场家族内乱越闹越大,看不到尽头,也看不到希望。府中所有人,都被卷在这狂暴的漩涡中,身不由己,只能眼睁睁地等待着那不知是毁灭,还是同归于尽的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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