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的张府,听雪阁内灯火通明。
张清辞独自坐在临水的阁台上,面前摆着一张焦尾古琴。
她指尖在琴弦上拨动,弹的并非江南柔婉的曲调,而是隐隐带着杀伐之气的《十面埋伏》。
琴声铮铮,时急时缓,如同暗藏千军万马,又似有无形罗网正在收紧,每一个音符都透着冷冽与掌控。
她微微闭着眼,神情专注,仿佛整个杭州城的暗流涌动,都在这琴弦的震颤之间。
突然,一阵尖锐的哭喊声由远及近,打破了琴声。
“清辞!清辞!你救救他们!救救你表弟啊!”
琴声戛然而止。
张清辞缓缓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她起身,整理了一下并无褶皱的衣袖,缓步走向正堂。
只见张玉兰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往日里那点刻薄刁钻的气焰全无,只剩下癫狂的绝望。
她正不顾一切地想往里面冲,春韶和冬晴一左一右拦着她,面上带着职业性的客气,手下却毫不松动。
“让她进来。”张清辞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春韶和冬晴立刻松开手,退到一旁。
“清辞!我的好侄女!”
张玉兰几乎是扑进来的,踉跄几步冲到张清辞面前,噗通一声跪下,双手死死抓住张清辞的裙摆,涕泪横流:“你看看姑姑,姑姑求你了!斌儿和绍儿是你表弟啊!他们年纪还小,不懂事,闯了祸,你不能见死不救啊!那孙默是个油盐不进的,只有你能想办法了,你去跟知府大人说说,去跟那些官老爷说说情啊!”
张清辞垂眸看着她,眼神如同看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事,淡漠得让人心寒。
她没说话,任由张玉兰哭嚎。
“清辞!你忘了?”
见她不语,张玉兰更慌,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语无伦次地提起旧事:“当年……当年你要去金陵,二房三房用你是女儿身说事,百般阻挠。是姑姑!是姑姑给你出的主意,招个赘婿堵他们的嘴,是我帮了你啊!没有我,你怎么能顺利去金陵,怎么有今天的局面?姑姑对你有功啊!你看在……看在这份功劳上,看在姑侄情分上,救救你两个表弟吧!他们是你亲表弟啊!”
她仰着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乞求,试图用这份“功劳”和稀薄的血缘打动眼前的侄女。
张清辞终于有了反应。
她轻轻扯回自己的裙摆,动作不大,却异常干脆。
她没看张玉兰,而是侧头对秋白示意了一下。
秋白立刻从袖中取出一卷纸,恭敬地递给张玉兰。
张玉兰茫然接过,颤抖着打开。
只看了一眼,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比刚才还要惨白。
那纸上,一条条,一件件,记录得清清楚楚——张文斌、张文绍真正的身世,并非沈寒川血脉;她这些年如何利用管事身份,偷偷挪用府中公银,数额、时间、经手人,一笔不落;甚至还有她与刁五等人往来的细节……
“这…这…”
张玉兰的手抖得厉害,纸张簌簌作响。
她猛地抬头,眼中是极致的恐惧,“你……你怎么知道的?这是诬陷!是假的!”
她慌不择言,声音尖利:“是陆恒!对!一定是那个天杀的陆恒搞的鬼!他恨我!他报复我!清辞,你别信!这些都是假的!”
张清辞终于将目光落在她脸上,那目光平静无波。
“真的假的,不重要。”
张清辞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张文斌,张文绍,他们对张家,没有任何价值,有,或没有,无所谓。”
她顿了顿,看着瘫软在地的张玉兰,淡淡说道:“至于你,六姑!正因为你当年那个还算有点用的主意,你才能继续留在张府,过锦衣玉食的日子。”
她往前微微倾身,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别再想他们了,安分留在府里,张家还能给你一口饭吃,让你安养天年,这是你最后的选择。”
安养天年?
最后的价值?
张玉兰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随即,她猛地从地上爬起来,面目扭曲,指着张清辞破口大骂:“张清辞!你不是人!你冷血!你畜生不如!那是我儿子!是你表弟!你怎么能这么狠心!你不得好死!张家迟早败在你这个没人性的女人手里!你……”
张清辞听着这恶毒的咒骂,脸上非但没有怒意,反而轻轻笑了一下。
那笑容很淡,带着一丝嘲讽,一丝厌倦。
她懒得再听,挥了挥手。
一直站在旁边的夏蝉立刻上前。
她没用什么花哨动作,只是单手抓住张玉兰的后衣领,像拎一只挣扎的鸡仔,毫不费力地将哭嚎咒骂的张玉兰提了起来,径直朝听雪阁外走去。
张玉兰的哭骂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夜色里。
听雪阁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
没过多久,脚步声再次响起,张承业沉着脸走了进来。
他刚才显然见过张玉兰了,眉头紧锁,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烦闷和无奈。
“清辞。”
他在张清辞对面坐下,叹了口气,“玉兰她终究是你姑姑,文斌和文绍,名义上也是张家的子孙。如今他们落难,我们若全然不管,外人会怎么看我们张家?会说我们冷血无情。好歹是一家人,能不能想想办法?哪怕花些银子,打点一下,保住性命也好?”
张清辞抬眸,看向自己的父亲:“父亲,您觉得,现在花银子,能收买得了孙默那样的官吗?还是觉得,知府赵端会为了两个证据确凿的罪犯,去驳了孙默的面子,惹上一身骚?”
她语气平稳,却句句如刀:“他们犯的是国法,不是家规。张家现在需要的是稳,不是被两个蠢货拖累。”
“二叔三叔那边,恐怕正等着看我们为了这两个人如何焦头烂额,如何授人以柄。”
她顿了顿,声音更冷:“况且,他们真的是张家的子孙吗?六姑做的那些事,父亲您就真的一点都不知道?留着他们,才是张家最大的笑话和隐患。”
“况且有人帮我们清理门户,何乐而不为?”
张承业被女儿一连串的话堵得哑口无言。
他看着女儿那双冷静得过分的眼睛,忽然感到一阵无力。
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反驳她的任何决定。
她说的是事实,残酷,但却是最符合张家利益的选择。
这个家,不知不觉间,已经彻底由他这个女儿说了算。
他这个家主,早已被架空。
而架空他的,是他的独生女。
张承业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重重叹了口气,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和落寞。
他站起身,没再看张清辞,拂袖而去。
背影显得有些佝偻,消失在门外浓重的夜色里。
张清辞静静地看着父亲离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重新走回阁台,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空,手指无意识地在窗棂上轻轻敲击着,喃喃自语道:“杭州的夜,越来越长了,你虽已落子,却不知是为我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