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护国寺后山禁地,禅房。
南景司依旧那身月白常服,墨发未束,垂落肩头。
然而此刻,他眼中再无半分悲悯平和,烛火映照下,那双凤眸锐利如淬毒的鹰隼,眼尾的泪痣更添几分妖异与戾气。
“王爷,最后一批货已顺利通过虎跳峡。”
雒羽如同一道沉默的影子立于烛光边缘,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三十车硫磺,二十车硝石,五车精铁,全部伪装成江南贡茶,走的是我们经营多年的那条暗线。”
雒羽是南景司身边最忠诚的部下。
南景司修长苍白的手指在紫檀木桌面上缓缓划过,指尖正落在一张极其详尽的盛京城防图某处——虎跳峡。
“虎跳峡……”他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尾泪痣随之轻颤,
“苏鸣和周岩之,为了漕运便利,将官道修至虎跃峡。我那‘明察秋毫’的三弟南晏修,也只查到表面那点勾当。殊不知,虎跃峡旁侧的虎跳峡,暗渠深阔,可容三艘快船并行,水流湍急却隐秘。如今,倒成了我们输送‘货物’的绝佳水道。”
他起身,走向禅房西侧那尊不起眼的陈旧佛龛,手指精准地按在莲花底座一处凸起,顺时针缓缓转动三圈。
一阵沉闷的、仿佛来自地底的机关转动声响起,整面绘着《佛祖讲经图》的墙壁缓缓向一侧移开,
露出后方一条向下延伸、幽深不见底的密道,潮湿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两人一前一后步入密道,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内回响。
密道尽头,豁然开朗——这里竟是护国寺那尊闻名遐迩、高达三丈、号称“耗金万两”的“护国金佛”内部!
金佛巨大的身躯内部已被完全掏空,形成一座可容纳数十人站立活动的宽阔暗室。
与外部金碧辉煌的慈悲法相截然不同,暗室四壁上,密密麻麻悬挂、摆放着的,是各式寒光闪闪的兵器!
北狄风格的弯刀、精钢打造的弩箭、轻便坚韧的锁子甲,甚至还有三架构造精巧、威力惊人的小型床弩!
空气中弥漫着金属与桐油混合的冷硬气味。
“十年了。”南景司的手指抚过冰冷光滑、却被掏空了的佛壁,声音低沉,
“从晴禾尸骨无存的那一天起,我就在等这一刻。十年隐忍,十年筹谋,只为今朝。”
雒羽沉默地取过火折,点燃壁上数盏特制的长明油灯,昏黄跳动的光芒勉强照亮了暗室中央。
那里立着一方不起眼的石碑,碑文并非佛经,而是用遒劲的刀法,刻录着十年前那场改变无数人命运的北疆战役的真实细节——
那场最终导致镇国将军沈铮被诬“通敌叛国”、满门抄斩的关键之战。
南景司走到石碑前,指尖缓缓划过那些冰冷的刻痕,声音如同从齿缝中挤出:
“沈铮……那个所谓的‘战神’……以雷霆手段,不仅击溃了北狄主力,更是直接……屠灭了北狄王庭!晴禾……我的晴禾,就是在那场屠杀中……”
话语哽住,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只剩下无边冰寒:
“所以,我要沈家血债血偿。我精心伪造了那些他与北狄‘余孽’勾结的密信,把它呈给了父皇。”
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抹讥诮:
“我们的好父皇,何等精明,他岂会看不出那信的破绽?但他更看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可以名正言顺地除掉功高震主、手握重兵的沈家!所以,他‘信’了,毫不犹豫地下了诛杀令。”
“而我,”南景司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种献祭般的疯狂,
“我主动请缨,亲自带兵去洛川,我要亲眼看着沈家上下,如何为我死去的晴禾陪葬!我要沈铮也尝尝,失去至亲、满门灭绝是什么滋味!”
皇帝事后或许有所察觉,或许只是为了安抚或者封口,对外宣称南景司“因沈家之事心绪不宁,自请前往护国寺带发修行,为国祈福”。
实则,这何尝不是一种变相的放逐与惩罚?
只是这惩罚,在南景司看来,恰好给了他蛰伏与布局的绝佳外壳。
皇帝的无情与利用,沈家的“血债”,晴禾的死……
这一切,都成为他内心疯长野心的养料,让他下定决心,不仅要复仇,更要登上那至高之位,将一切踩在脚下!
雒羽展开一卷用细密朱砂标注的绢帛,上面清晰地勾勒出八月十五中秋夜的行动路线图,每一条线都指向皇城核心:
“戌时三刻,宫中照例设中秋盛宴,所有皇子、宗亲、重臣必须列席。这是我们动手的绝佳时机,人员最为集中。”
“第一步,”他枯瘦的手指指向图纸上的朱雀门,“虎跳峡运抵的军火,现已全部藏匿于护国寺地下密库。八月十四子夜,三百名精心训练的死士,将伪装成各地前来祈福的香客,分批潜入寺中,于此地领取兵器甲胄。”
“第二步,八月十五申时,”手指移到皇城西侧防卫相对薄弱的永安门,
“守将赵昆,贪财好色,已收下我们五千两黄金。届时,他会亲自打开侧门小半个时辰,放我们第一批精锐潜入皇城,埋伏于既定位置。”
“第三步,酉时三刻,宴至最酣,”指尖落向两仪殿外广阔的御花园及偏殿,
“我会安排人,在御酒和部分茶水中下入‘醉芙蓉’。此药乃西域奇方,无色无味,服下后约半个时辰发作,令人四肢绵软无力,恍如醉酒,但神志却异常清醒,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南景司接过话头,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人气,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戌时整,以三枚红色烟花为号。三百死士由各处埋伏点同时冲出,直扑两仪殿,以最快速度控制所有宗亲大臣,反抗者,格杀勿论。同时……”
他走到暗室东侧一面看似完整的墙壁前,在某块砖石上有节奏地敲击数下。
墙壁悄无声息地滑开一道缝隙,露出后面一条更加幽深、人工开凿痕迹明显的地道,地道两侧每隔十步便有一盏幽幽的长明灯,照亮前路。
“这条密道,直通父皇寝宫——甘露殿的地下。”
南景司眼中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寒光,
“十年前,我‘自愿’来此‘清修’,每夜诵经之后,便在此挥镐掘土。整整七年,才秘密挖通这条直达龙榻之下的地道。父皇他……恐怕做梦也想不到,他眼中这个为情所困、软弱可欺的长子,每夜都在为他挖掘坟墓。”
雒羽忽然想起什么,眉头微蹙,露出一丝忧虑:
“王爷,还有一处不得不防的变数。陵渊王南晏修……他近来追查黄金案甚紧......而此人机敏果决,手中又握有一定的京畿防卫力量,恐成计划最大阻碍。”
“南晏修……”
南景司念着这个名字,走回暗室北侧,拉开一道极其隐蔽的暗格,从中取出一封边缘已泛黄脆化的信笺。
正是当年他亲手伪造、用以诬陷沈铮通敌的“密信”之一!
上面“沈铮”的署名和所谓通敌内容,依旧刺眼。
那特殊的“紫金光墨”,即便过去多年,依旧色泽沉郁。
“我这个好三弟,重情重义,一直心心念念要替沈家翻案,还沈家一个清白。”
“可惜,他执着追寻的‘真相’,不过是我随手编织的罗网,而默许这罗网收紧的,正是我们那位冷血无情、为了权柄可以牺牲任何人的父皇!”
“等八月十五之后,大局已定,”南景司的声音在空旷而充满杀气的暗室中回荡,带着一种残忍的期待,
“我会亲自告诉他这一切。到时候,我很想看看,我这位以‘公正’自诩的三弟,面对这样的‘真相’,脸上会是怎样精彩的表情?他还会坚持,要还沈家一个‘清白’吗?哈哈哈……”
癫狂而冰冷的笑声在金属兵刃间碰撞回响,令人不寒而栗。
禅房外,远远传来三更天的梆子声,悠长而寂寥。
南景司收住笑声,走到窗边,将窗扉推开一道狭窄的缝隙。
夜色中的护国寺静谧得如同沉睡,月光如水,洒在殿宇飞檐之上,那尊巨大的金佛在月光下泛着庄严而慈悲的晕光,接受着无数信徒白日的虔诚叩拜与美好祈愿。
无人知晓,在这慈悲的佛腹之中,藏着的不是度化众生的经文,而是淬炼了十年恨意、足以将整个王朝拖入血火深渊的复仇利刃。
“还有十九天。”
他望着天边那轮渐盈的月亮,轻声说道,语气平静,却蕴含着风暴来临前最后的死寂。
雒羽默默卷起地图,吹熄了室内多余的烛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