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亲之期,只余三日。
整个京城,都仿佛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着。这张网由无数的红绸、灯笼和奉承的笑脸编织而成,表面上一片为了迎接贵妃娘娘省亲而装点出的祥和喜庆。可在这份烈火烹油的繁华之下,那早已绷紧到极致的弦,已发出不堪重负的、濒临断裂的嗡鸣。
然而,在这场滔天风暴来临前的最后死寂之中,定远侯府内,却是一片与世隔绝般的宁静。
林乾停止了一切外部的活动与交际。他没有去通州工地视察那台轰鸣运转的蒸汽机,也没有入宫与太子商议下一步的国策。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待在府中,仿佛外界那足以将整个旧勋贵集团连根拔起的惊天密谋,与他毫无干系。
这份宁静,与京城中那股躁动的暗流,形成了最是诡异的对比。
城东的一家茶馆里,廉价茶水的涩味与说书先生那渲染过度的嗓音混杂在一起,充满了市井的喧嚣。
“列位看官,要说这桩盛事,那可是开国百年未有之奇观!元妃娘娘圣眷优隆,得今上特许,回府省亲!那荣国府为报皇恩,正在兴建一座省亲别院,名曰‘大观园’!听说啊,园子里是亭台楼阁,仙山琼岛,用的都是千年不腐的金丝楠木,铺的都是光可鉴人的汉白玉!这泼天的富贵,啧啧,当真是羡煞旁人呐!”说书先生惊堂木一拍,引来满堂喝彩。
角落里,一个穿着绸衫、体态微胖的商人却不屑地撇了撇嘴,对同桌一个作书生打扮的年轻人低声道:“富贵?那是拿刀子从各家府上剜下来的肉!前些日子,贾家那两位爷,拿着一本不知从哪儿来的黑账,挨家挨户地‘借钱’,南安郡王府和镇国公府的门槛都快被他们踏破了。说是借,我看跟抢也没什么分别。”
书生闻言,脸色一白,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兄台慎言!此等事,也是我等能妄议的?”
“怕什么?”商人冷笑一声,压低了声音,“如今这京城,谁看不明白?旧日的王爷国公们,一个个灰头土脸,反倒是那个新晋的定远侯,圣眷正浓,连太子殿下都对他礼遇有加。可你瞧瞧,最怪的就在这里。”
他朝着定远侯府的方向努了努嘴:“贾家那边闹得天翻地覆,差不多把整个京城都得罪光了,这位侯爷府上却是静悄悄的,连个屁都没放。这几日更是大门紧闭,谁也不见。你说,这像不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这番话,让周围几桌偷听的茶客都陷入了沉默。他们都是在京城里讨生活的人,对风向的转变最为敏感。贾府的疯狂与定远侯的沉寂,这两件看似毫不相干的事,凑在一起,便透出一股让人心头发寒的诡异。
茶馆之外,街道上巡逻的京营锐士似乎也比往日多了几分。他们不再是松松垮垮地闲逛,而是三人一队,按着刀柄,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街上的每一个人。那森然的甲胄与冰冷的杀气,与四周那片虚假的喜庆格格不入,更让这股暗流之下的紧张,变得几乎触手可及。
而这片暗流的中心,定远侯府内,潇湘馆的暖阁中,冬日的暖阳正透过窗棂,在棋盘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林乾执黑,黛玉执白,两人正对弈。
“兄长,该你了。”黛玉的声音轻柔,如同一缕清风,她纤细的手指拈起一枚白子,轻轻落在棋盘一角,截断了黑子的一路大龙。
林乾微微一笑,从棋局中抬起头,目光落在黛夕身上。这几日,他或是陪着她读书,或是与她对弈,或是听她抚琴。他享受着这份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也是最珍贵的宁静。
黛玉能清晰地感受到兄长那平静外表之下,所承载的巨大压力。
他看似平静,可那持着棋子的指节,却偶尔会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翻阅书卷的速度,比往常快了近乎一倍。深夜里,她总能看到他书房的灯火,亮至四更。
她没有多问一句。
她知道自己不懂那些朝堂之上的刀光剑影,也不懂那沙盘之上的纵横捭阖。她唯一能做的,便是用自己的方式,为他守好这方小小的、能让他卸下所有疲惫与戒备的港湾。
她为他烹最好的茶,为他研最细的墨,为他将暖阁里的炭火拨得更旺些。她打理好家中上下的一切琐事,不让任何俗务去叨扰他半分。她用自己的沉默与陪伴,为他营造出了一片绝对安宁的净土。
林乾看着眼前这个正专注地盯着棋盘,为自己刚刚一步妙手而暗自欣喜的妹妹,那颗因连日谋划而紧绷如铁的心,也在这一刻,得到了片刻的舒缓。
这,就是他要守护的一切。
不是冰冷的舆图,不是沙盘上那些代表着生杀予夺的棋子,而是眼前这活生生的、会因一步妙手而欣喜,会为他蹙起眉头的温暖。
他所图谋的,是江山社稷,是万里海疆,是那足以改天换日的赫赫功业。可这一切的起点与终点,最终都落在了眼前这个不谙世事,却处处为他着想的妹妹身上。他所做的一切,不仅是为了家国天下,更是为了眼前这个小小的、只属于他和她的家。
这份守护之心,在这一刻,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
入夜,送黛玉回房歇下后,林乾独自一人,最后一次走进了那间被列为禁地的密室。
他没有点灯,只是借着窗外透进的清冷月光,静静地站在那座巨大的沙盘前。
沙盘之上,所有的棋子都已各就其位。京畿大营的三千叛军,宁国府内埋伏的百名死士,城中各处不起眼的暗哨,以及那条早已被他洞悉的、通往梨香院的指挥核心路径……所有的一切,都如同掌上观纹,清晰无比。
这盘棋,他已经推演了无数遍,再无一丝一毫的疏漏。
所有的算计,所有的布局,都将在明日,迎来最终的图穷匕见。
他缓缓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这数月来所有的压抑与谋划,都尽数吐出。
随即,他伸出手,吹熄了桌案上那盏作为最后标记的长明蜡烛。
黑暗,瞬间笼罩了一切。
明日,便是贾家与王子腾,在那座名为“大观园”的华丽坟墓之上,进行那场足以抄家灭族的、最后的军械交易的日子。
大戏,即将开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