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关,大都护府。帅帐之内,唯有一盏孤灯在勉力燃烧,将一圈昏黄的光晕投在厚重的羊毛地毯上。空气里,羊皮卷宗散发出的陈旧气味与冷却的残茶气息混合在一起,凝滞而沉闷。
卫疆坐于案后,手中握着的不是他那柄饮血无数的战刀,而是一把小巧的削笔刀。他那双习惯了紧握缰绳、拉开强弓的大手,此刻正用一种几乎称得上笨拙的姿态,削着一支狼毫毛笔。刀刃在坚韧的竹管上刮过,发出断断续续的“嘶嘶”声,木屑纷飞,如同他此刻混乱的心绪。
这比在尸山血海中冲杀,要难得多。
自从那一场由刀与笔共同导演的“软硬兼施”落下帷幕,玉门关的秩序,便在一种诡异的平衡中运转起来。卫疆的刀锋依旧锐利,足以让任何心怀不轨的部落首领在午夜惊醒。而秦峰和他带来的那套法度,则像一张无形的、细密的大网,开始缓慢而又坚定地覆盖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
然后,冲突开始了。
卫疆可以一刀砍下一个拒不纳贡的部落首领的头颅,用最直接的血腥建立权威。但他却无法处理两个村庄因为上游水源而引发的、长达百年的宗族械斗。他刚刚用武力压下械斗,秦峰的门生便会捧着一叠厚厚的卷宗找上门,有理有据地指出他的处置“于法无依”,并要求启动一套无比繁琐的“民事调解程序”。
卫疆可以用炮火的威胁,让丝路上的商人乖乖缴纳“战争十一税”。但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制定一套能让这条黄金商路长久繁荣的商法。当他试图用军法来裁决商业纠纷时,秦峰便会带着《大周商律》,冷静而又固执地指出,军法不能适用于平民,这会动摇都护府的“法理根基”。
战争,原来可以如此憋屈。
他第一次发现,有些敌人,是刀锋无法触及的。有些战争,胜利与否,与杀了多少人无关。
这片土地上,盘根错节的文化、根深蒂固的宗教、延续了上千年的民族矛盾,像一片看不见的泥潭,将他这个习惯了在战场上纵横驰骋的战神,牢牢困在了原地。他挥出的每一拳,都像是打在了棉花上,有力,却无处着力。
他会打仗,会杀人,甚至也学会了如何“建政”。但他不知道该如何去“拥有”这片土地。
他手中的削笔刀猛地一顿,锋利的刀刃在竹管上划出了一道极深的刻痕,险些将笔杆削断。
一丝深深的自我怀疑,如同冰冷的毒蛇,第一次,缠上了他那颗被骄傲与战功填满的心脏。
我……我,真的能当好这个“大都护”吗?
我能打下这片土地,可是……我好像,并不知道该如何去“拥有”它。
摄政王殿下……您,把我放在这个位置上,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如同疯长的野草,瞬间占据了他整个脑海。
就在此时,一名亲卫捧着一份卷宗,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大都护,这是秦大人刚刚送来的,关于黑山部与白狼部草场划分的最新勘界文书,请您……审阅。”
卫疆抬起头,接过那份厚厚的、散发着墨香的文书。他翻开第一页,一行行工整的馆阁体小字便映入眼帘。上面详细罗列了两大部落数百年来关于这片草场的历史归属、牧民的口述证据、以及通州学子们用最新测绘技术绘制出的堪舆图。文书的最后,是秦峰引经据典、逻辑严谨的判决意见,其复杂与繁琐的程度,让卫疆的太阳穴开始一阵阵地抽痛。
焦躁,如同火焰,从他心底升腾而起。
他猛地将那份文书合上,重重地拍在了桌案之上。那双在战场上能看穿数里之外敌情的锐利眼眸,此刻却被这薄薄的纸张,彻底困住了。
不。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在一个深夜,在又一次因为一份无比繁琐的民事纠纷文书而感到焦头烂额之后,卫疆,这位北疆的“战神”,安西的“都护”,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挥退了所有亲卫,独自一人在帅帐内枯坐良久。烛火摇曳,将他高大的身影投在帐壁之上,像一尊陷入沉思的沉默神只。
最终,他缓缓起身,走到书案前。他没有再去看那些处理不完的公文,而是从箱底,取出了一叠上好的、来自京城的宣纸。
他重新研墨,动作缓慢而又郑重,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那双习惯了握刀枪的手,此刻提起了笔。笔尖在砚台中饱蘸浓墨,那冰冷的触感,让他因烦躁而纷乱的心,奇迹般地,获得了一丝沉静。
笔尖落下。
这一次,他写的,不是军令,也不是捷报。
他给那位远在京城、亲手将他从一介武夫提拔至封疆大吏的“帝师”——征远侯林乾,写了一封长长的“家书”。
信中,他没有问军务,只字未提西域的钱粮兵马。他也没有问政务,完全没说与秦峰之间的明争暗斗。
通篇,都只是一个学生,在向自己的老师,坦白着自己的“无能”与“困惑”。
他写自己如何能一刀斩下敌酋的头颅,却对着两个村妇的哭诉束手无策。他写自己如何能用炮火让最桀骜的商人低头,却不知道如何才能让这条丝路真正地万世繁荣。他写自己如何在这片土地上,第一次感受到了“刀”的极限。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充满了挣扎与决心的“沙沙”声。那声音,在这死寂的帅帐之内,显得格外清晰。
他在信的最后,用一种近乎恳求的、充满了谦卑的笔触,写下了结束语:
“侯爷,您教我,如何打仗。可您,却没教我,打赢之后,该怎么办。”
“学生愚钝,恳请侯爷,赐下‘西域长治久安’之策。”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长久地、凝视着那张写满了自己困惑与无助的信纸,仿佛要将自己的灵魂都看穿。
这封信,标志着卫疆,从一个只信奉“刀”的武将,彻底地,转变为一个开始敬畏“笔”的、真正的“政客”。这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场“蜕变”,比朔州城下斩落可汗头颅的那一刻,意义更为深远。
他将那封信,郑重地折好,放入早已备好的信封之内,用火漆仔细封口。
做完这一切,他走出帅帐。
关外的夜风凛冽,带着沙尘的粗粝,吹动着他宽大的袍角。他抬头,看见天边,悬着一轮与北疆一般无二的明月,清冷的光辉洒满大地,将远处的沙丘勾勒出一道道沉默的剪影。
卫疆深深地吸了一口这冰冷的空气,然后,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那口浊气,仿佛也将他心中所有的骄傲、迷茫与困惑,都一并,吐了出去。
他的眼神,重新变得清澈而又坚定。
只是这一次,那份坚定之中,少了一丝属于武将的桀骜,却多了一份,属于统治者的……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