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洒在东宫的琉璃瓦上,再顺着檐角悄无声息地淌下,将整座巍峨的宫殿都浸染得深沉而又静谧。
宴席的喧嚣早已散尽,只余下空气中尚未完全消散的、淡淡的酒香与脂粉气息。暖阁之内,一盘未终的棋局在灯火下静静陈列。棋盘之上,黑白二子绞杀正酣,势如水火。
林乾修长的手指拈起一枚代表着“卫疆”的黑色将棋。那枚棋子,刚刚还在北疆的疆域之上纵横捭阖,杀得血流成河。而此刻,却被他从那片惨烈的“战场”上缓缓拿起,越过楚河汉界,最终,不带一丝烟火气地,轻轻落回了“京城”的棋格之内。
“啪。”
一声轻响,如同定音。
“卫疆是国之利刃。”林乾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评述一盘与自己无关的棋局,“但利刃若无刀鞘,则易伤主,更易自伤。”
他对面,端坐着身着明黄常服的监国太子。这位储君的脸上,已经褪去了昔日的温润儒雅,代之以一种被鲜血与权力淬炼过的、属于帝王家的深沉。他闻言,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同样落在那枚被“囚”于京城棋格中的黑色将棋上,等待着林乾的下文。
“北疆一战,他杀心太重,也杀得太狠。”林乾继续说道,指尖轻轻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白玉棋子,“这股杀气,若不加以收束,任其在京城这潭深水里横冲直撞,迟早会出大事。雪藏他,不是为了打压,而是为了保全。”
“孤明白。”太子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孤只是没想到,那些文官竟会如此……不识大体。”
林乾闻言,只是淡淡一笑。
“陛下,卫疆是狼王。狼,是需要一条链子的。而‘皇室’,就是这世上最华丽、也最坚固的链子。拴住了他,您,才能真正地,高枕无忧。”
他抬起眼,目光清澈,直视着太子的双眸,终于抛出了自己真正的图谋。
“为他,配上一个最坚固、也最华丽的‘刀鞘’吧。”
“与皇室,联姻。”
四个字,轻描淡写,却让暖阁内的空气瞬间一凝。
太子执棋的手在半空中微微一顿。他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先是闪过一丝惊诧,随即,便被一种更为深刻的了然所取代。他瞬间明白了林乾这步棋背后,那令人不寒而栗的深意。
这不仅仅是安抚,这是捆绑,是制衡,更是一种宣告。
宣告卫家这个新晋的顶级军功贵族,将与皇室的血脉彻底融为一体,再无分割的可能。
“道友好手段。”太子由衷地赞叹了一句,随即将手中的棋子放回了棋盒。这盘棋,已经不用再下了。
他站起身,在暖阁内缓缓踱步,脑海中迅速筛选着合适的人选。片刻之后,他停下了脚步,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平阳郡主,如何?”
林乾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挑。
平阳郡主。
这个名字,实在是再合适不过。
这位郡主,是元启帝胞弟之女,流着最纯正的皇室血脉。但其父早年曾与废太子“义忠亲王”略有牵连,虽不至获罪,却也因此一直被排斥在权力的核心圈之外,属于宗室中被边缘化的一支。其本人性格刚烈,颇有见识,自是不甘于在深宫之中,籍籍无名地了此残生。
这桩婚事,堪称一石三鸟的神来之笔。
对卫疆而言,这是天大的恩宠,是“与国同休”的无上荣耀。这份荣耀,足以弥补他所有“不被信任”的屈辱,让他对皇室感恩戴德,再无二心。
对皇室而言,是将卫家这头刚刚崭露头角的军中猛虎,彻底绑上自家的战车。从此,卫疆的荣耀即是皇室的荣耀,卫疆的兵权,亦是皇室可以倚仗的兵权。
而对于那位平阳郡主,这更是将她这一支“边缘化”的宗室,通过与“军方新贵”的结合,重新拉回权力中心的天赐良机。她,将成为皇室安插在军中,最可靠,也最名正言顺的“眼睛”。
“陛下圣明。”林乾起身,对着太子,微微躬身。
这一局,已定。
卫疆的府邸,远不如定远侯府那般精致恢弘,处处都透着一股属于军人的、粗犷而又简洁的硬朗风格。
此刻,这位刚刚在北疆立下不世之功的“战神”,正独自一人在演武场上,赤着上身,用一轮又一轮疯狂的、自虐般的训练,发泄着心中那股无处言说的憋闷与屈辱。汗水如同溪流,顺着他那疤痕交错、肌肉虬结的古铜色脊背淌下,在地面上晕开一滩滩深色的湿痕。
他想不通。
他真的想不通。为何赫赫战功换来的,不是封赏,而是雪藏?为何一腔热血,却被京城这盆看不见的冷水,浇得彻骨冰寒?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管家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混杂了极度惊骇与狂喜的、近乎扭曲的表情。
“将……将军!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亲临府上了!”
卫疆的动作猛地一滞,手中的石锁“咚”的一声砸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土。
太子亲临?
他来做什么?是来问罪,还是……
来不及细想,他草草披上一件外袍,便匆匆赶往前厅。
前厅之内,太子早已等候在此。他身着监国储君的四爪龙袍,神情肃穆,身后跟着几名手捧拂尘与黄绫托盘的东宫内侍。那股属于皇家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威仪,让整个简朴的将军府都显得压抑起来。
“臣,卫疆,参见太子殿下!”卫疆来不及整理仪容,便轰然单膝跪地。
太子没有让他起身,只是用一种复杂的、审视的目光,静静地看着他。许久,才缓缓从身旁的内侍手中,接过了一卷用明黄色绫罗绸缎精心装裱的圣旨。
“卫疆,接旨。”
太子的声音,平淡,却又充满了不容抗拒的威严,如同洪钟大吕,在卫疆的耳边轰然炸响。
卫疆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所有的不甘与屈辱,双膝跪地,伏身叩首,摆出了臣子接旨的最高礼节。
“臣,卫疆,恭领圣旨。”
他听到了明黄色绫罗被缓缓展开时,那丝滑的、令人心悸的摩擦声。
他听到了太子用一种充满了“皇恩浩荡”的、不容置疑的语调,开始宣读。
“……兹有定北将军卫疆,乃国之栋梁,少年英豪,屡立奇功于社稷……”
开头的嘉奖之词,卫疆听得麻木。这些,不过是废黜一个功臣前,惯用的体面说辞罢了。
然而,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整个人,如遭雷击!
“……为彰其功,固我朝纲,特选宗室之女,平阳郡主,赐婚于卫疆为正妻。择吉日完婚,以结秦晋之好,共谱君臣佳话。钦此!”
赐……赐婚?
卫疆,在听到那几个字的那一刻,彻底地,愣住了。
他缓缓抬起头,那张在战场上永远写满了杀伐决断的脸上,此刻,却写满了最纯粹的、孩童般的茫然与呆滞。
他以为……他以为侯爷,是要……废了他。
却未曾想……
他……他,竟是,给了自己一份,他卫家,三代人,都……不敢想的“泼天富贵”?
为什么?
我……我看不懂。我,真的,看不懂,这些“京城”的“规矩”了。
“卫将军,还不接旨谢恩?”
太子的声音,将他从巨大的震惊中唤醒。
他看着太子手中那卷明黄色的圣旨。那颜色,是如此的耀眼,又是如此的沉重。那上面,仿佛承载着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将他,将他的家族,与那座深不可测的紫禁城,与这个庞大帝国的命运,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他,这位在战场上,能于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的“战神”,第一次,在“政治”这片全新的、看不见刀光剑影的战场面前,感到了,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与“茫然”。
他,甚至忘记了该如何做出最合乎礼节的动作。只是有些笨拙地,近乎是匍匐着,爬上前去。
他伸出那双布满了厚茧与伤疤的、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高高举过头顶。
当那份圣旨落在他掌心的那一刻,他感觉到的不是丝绸的轻柔,而是一种足以压垮山岳的、沉甸甸的重量。
“臣……卫疆……叩谢……皇恩……”
他的额头,重重地,磕在了冰冷的青石地砖之上。
脸上,没有丝毫的喜悦。
只有一种,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充满了宿命感的……复杂与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