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神矿在北面。
这是那名伤疤中年离开前留给顾青云的唯一一条“路线信息”。
没有更具体的坐标,没有暗号,没有接头人,只是一个模糊的方向——仿佛在刻意筛选,敢不敢、能不能走到那里,全看他们自己。
顾青云只带了少数几人。
慕容霜随行,剑意敛得极低,仿佛一柄被彻底收入鞘中的剑;白玉京和李黑负责观察地形与阵纹;另有几名远征军中擅长潜伏与侦查的修士,以普通雇佣武者的模样结伴而行。
至于大部队,则被安置在之前布好的隐蔽据点,按照既定预案分散隐匿,只留下方便随时接应的小规模机动队伍。
“真要去?”
一路上,莫问天念叨了不止一次,“那帮家伙看着是不错,可要真是神界内部某个势力装可怜,引我们过去一锅端呢?”
“他们没那个闲工夫。”白玉京摇了摇头,“神界高层要抓我们,有更直接的办法,没必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再说了——”
他目光扫过沿途景象,轻声道,“你看看这一路。”
从他们离开落点开始,前方的山脉便像被什么庞然大物硬生生啃过一遍。
一座座山被挖空,只剩残破山皮,内部脉络像是被暴力翻找过的经脉,随处可见崩塌的矿道、遗弃的矿车和破碎的枷锁。
偶尔还能看到一两具没来得及处理干净的骨骸,半埋在碎石与神性尘埃之间,早已分不清是神民还是下界修士。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腥气与焦糊味,似乎很久以前这里曾爆发过某种规模不小的战斗,却被草草掩盖。
“这要是‘正常’矿区,那我还真想见识一下他们眼里的炼狱长什么样子。”李黑冷冷哼了一声。
神界给这些地方起的名字很好听——资源点、边缘产区、淘汰矿。
可在顾青云眼里,这里更像是被用完就逐个丢弃的“垃圾站”。
“神界一直在给自己做‘版本迭代’。”
他慢慢道,“旧时代的矿区、旧时代的奴隶,连带着旧时代的错误,全都被塞进这些地方,然后盖一层新规则当成没发生过。”
慕容霜抬眼望向远处。
那是更深处连绵起伏的一片黑色山脉,山体被挖空之后露出的断面像是伤口,在神辉之下显得格外刺目。
“但伤口不处理,只是用新的衣服遮住。”她低声道,“总有一天会烂穿。”
顾青云笑了笑:“所以,总得有人来打开看看。”
——
废弃神矿的入口,很难说得上是“入口”。
那是一片被挖到塌陷的谷地,地面布满裂缝,偶尔有神性光尘从缝隙里往外渗。若非有人特意指引,外人只会以为这是某次矿难后的遗址,最多翻翻有没有剩下的矿石碎渣。
可当顾青云一行立在谷底时,他却能清楚感觉到——
下面,有一双双眼睛正从黑暗中打量他们。
“我们被盯上了。”莫问天压低声音,手有些痒,似乎随时准备抡起拳头砸谁。
“这正说明来对地方了。”顾青云淡淡道。
他的神识没有强行探入地底,而只是沿着那些缝隙轻轻一触。
被触碰到的瞬间,几道极为简陋的阵法被激活。
几块石头悄无声息地挪动,薄薄石板下压着的阵纹亮起微光,勉强在谷底勾勒出一层隐约的光幕——若有若无,却足以挡住普通人的视线。
“这就是他们的‘警戒线’?”李黑忍不住想翻白眼,“这阵法质量,是我在仙界给小孩练手的水准。”
“别小看。”白玉京摇头,“在这片环境下,能靠废料和残次阵基搭起这么一层,说明做阵的人很清楚自己手里有什么、能做到哪一步。”
顾青云没有多话,只是抬脚,直接迈入那层简陋光幕。
光幕一晃。
下一刻,脚下地面忽然一空,一节用残废神材拼成的“升降台”从黑暗中升起,将几人缓缓送入地底。
通道狭窄而阴暗,墙壁上残留着曾经开矿时留下的刮痕,以及后来用来加固的支撑柱和阵纹。很多地方因年久失修而显得摇摇欲坠,却又被人用木桩、铁链勉强撑住。
“这就是你说的‘有人还在用的错误数据堆’?”莫问天压低声音问。
顾青云看着那些东拼西凑的加固痕迹,缓缓点头:“至少,他们不想被彻底删掉。”
——
当他们从狭窄通道走入一个豁然开阔的地窟时,莫问天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这是一个被硬生生掏空的庞大空间。
头顶岩层被符文和铁链一起撑着,边缘处不断有细碎石屑滑落,却在落到地面前被一层淡薄的光罩挡住。地窟中央搭建着一排排粗糙棚屋,用破木板、废旧矿车、拆下来的铁板随手钉成,勉强遮风挡灰。
棚屋之间,有孩子光着脚跑过,被大人一把拽回阴影里;有老人靠着岩壁喘息,胸口缠着用破布随便包上的绷带;还有不少身上带着枷锁印记、真元紊乱的修士,眼神警惕而麻木。
空气中混杂着汗味、药渣味、陈年血腥味,还有一丝极轻的、几乎被压到熄灭边缘的希望。
“欢迎来到神界真正的底层。”
一道沙哑的声音从侧方传来。
那是之前在峡谷里出现过的伤疤中年。
此刻,他脱下了早已看不出原本纹饰的斗篷,露出里面一副早被打得变形的神界制式铠甲。那铠甲上原本象征荣耀的纹章,被他自己用刀在胸口位置刻得乱七八糟,看上去更像一道伤疤。
“我们这里,”
他走近几步,打量着顾青云等人,“没有什么好看的。”
“只是一些不想被当成矿石一起丢掉的‘废料’。”
顾青云与他对视片刻,微微一笑:“可废料用得好,也能燃一把很大的火。”
——
简单的寒暄之后,他们被带到一处相对开阔的岩室。
这是反抗军临时作为“议事”的地方,四面岩壁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刀痕,有的是为记战死者留名,有的是记录物资、路线,还有不少潦草到连自己都未必认得出的地图。
几名明显在这处地窟中颇有分量的人陆续到场。
有满脸皱纹的老者,曾是某座神城的底层神官,因为拒绝执行灭族命令而被贬为矿奴;有身材瘦削的女修,眼神冷得像刀,据说带着一队人从押送队里杀出一条血路;还有几个年轻得近乎稚嫩的面孔,身上的伤痕却一点不比别人少。
他们围成一圈,将顾青云等人置于中央,既是欢迎,也是审视。
“你们不是神界人。”
有年轻人率先开口,语气锋利,“也不像普通下界罪民。”
“实力太强,出手又太干净。”
“我们跟各种人打过交道。”他盯着顾青云,“知道那些从上面掉下来的‘贵客’,十个有九个只把我们当工具。等他们达成目的,走得比谁都快,留下我们给神界收拾。”
莫问天眉毛一挑,刚要说什么,就被慕容霜用眼神压了回去。
伤疤中年没有阻止那年轻人的质问,只是静静看着顾青云。
他也想知道答案。
“你说得没错。”
顾青云很平静,“我们不是神界人,也不是这里土生土长的罪民。”
“我们来自下界。”
“更准确一点,来自你们上面口中那个,最近刚打退你们大军的世界——仙界。”
岩室内气息一窒。
不少人心脏猛然一紧,连呼吸都不自觉收敛了几分。
“你放心。”顾青云看向那年轻人,“我不是来给你们念一篇‘仙界高人救世主’的演讲稿的。”
“我也不会承诺三句话之内推翻神界。”
他顿了顿,视线在众人脸上缓缓掠过。
“我只是想和你们做一笔很简单的交易。”
“你们想活下去,想让身边这些人不再被当成矿石用完即丢。”
“而我——想把神界这套把别的世界当实验田的规则,彻底翻过来。”
“单靠我和身边这几个人,很难。但如果你们肯一起动手,这事就有了起点。”
沉默在岩室中扩散开来。
片刻后,那名一直沉默的老者开口,声音干枯却清晰:
“你凭什么觉得我们配得上当你的‘起点’?”
顾青云笑了笑:“因为从系统的角度看,你们才是这里被压得最狠的一层数据。”
“顶层改一行命令,这里就得死一片人。”
“但只要你们开始不按他们写好的规则来走,整个系统就会不停冒错。”
“神界越庞大、越自以为稳定,这种错误一旦积累,就越难被掩盖。”
年轻人的眉头皱得更紧:“听不懂。”
“很正常。”顾青云点点头,“那就从你们能看见的东西讲起。”
——
他抬手,在岩壁上轻轻一点。
伤疤中年先前用过的那枚残缺阵盘被他随手取出,托在掌心。
“之前在峡谷,你们用这个来遮掩气息。”
“对吧?”
伤疤中年点头:“那是我从矿区废料里捡到的一块残阵盘,原本能笼一小块区域,后来被我拆了又拼、拼了又拆,勉强能盖住一个山谷。”
“也勉强能把你自己炸死。”李黑在旁边嘀咕。
“这东西的结构很乱,破绽处处是。”顾青云没去接李黑的话,“但你能把它用到现在,还能活着站在这里,说明你对这片地的地形、风向、神界巡逻规律,都很了解。”
他指尖一点,一缕光线从阵盘中被牵引出来,投射到岩壁上,化作一张歪歪扭扭的阵图。
众人纷纷抬头。
“你们看这几处。”顾青云在图上点了三下,“这是你们一次次被迫‘打补丁’的地方。”
“每次被神界追杀,你们就往这里多加一条线,多刻一个符,多改一块阵基。”
“久而久之,这个阵就像一件被你们缝补无数次的衣服——哪儿破就堵哪儿,但从来没人想过,把它脱下来,从头做一件新的。”
伤疤中年苦笑:“我们没那个本事。”
“你们有。”
顾青云很认真,“只是没人教你们怎么做。”
他话音落下,指尖一划,将那歪斜的阵图一点点重新排列,把乱七八糟的补丁拆开,重新按照最简洁也最适合此地地形的方式组合。
墙上的光线重新汇聚,形成一个结构清晰、节点分明的阵图。
“这是你们本来就有的东西。”
“我只是帮你们把缝得乱七八糟的线拆了,重新缝了一遍。”
顾青云手腕一翻,阵盘在他掌心轻轻一震,那些原本快被磨秃的阵纹重新亮起微光,却没有任何额外的力量注入,只是排列方式变了。
“你可以再试试。”
伤疤中年半信半疑地伸手接过阵盘,缓缓注入神力。
下一刻,一层透明而厚重的光幕在岩室上空展开,仿佛一座真正完整的穹顶,将整个空间严严实实护住。
原本不断从岩顶缝隙中掉下来的碎石被轻轻一弹,悄无声息地滑到一旁;岩壁间渗出的诡异气息被光幕一收,化作一圈圈缓慢流动的光纹,反向加强了阵基稳定性。
“这……”
连那些看不懂阵法的普通战士,也能感到空气忽然变得不那么压抑了。
原本一直提着的那口气,终于有了一点真正放松下来的可能。
“我们现在做的,只是一件很小的事。”
顾青云收回手,平静道,“让你们活得久一点、稳一点。”
“你们现在的反抗,就像拿着一把随手磨利的石刀,对着一整座城墙乱砍。”
“砍得多了,确实会在墙上留下一些痕迹。”
“但如果有人教你们怎么把刀磨得更锋利、怎么找墙上最容易塌的地方——”
“同样是挥出这一刀,意义就不一样了。”
年轻人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
岩室外,地窟的另一个角落,一群孩子也在偷偷往这边张望。
他们看不懂墙上的阵图,也听不懂什么“系统”“规则”,只知道天顶忽然不怎么掉石头了,身上的呼吸也没那么难受。
有小孩悄悄在地上画了一条线。
线的起点,是他们藏身的棚屋;终点,是那间被当成“议事厅”的岩室。
“那是谁?”
有孩子小声问。
看上去年纪稍长一点的少年想了想,认真回答:“也许是……来给我们换一副活法的人吧。”
——
岩室内的沉默,不知持续了多久。
最终,伤疤中年长长吐出一口气。
“好。”
他收起阵盘,看向顾青云,眼神不再是单纯的警惕,而多了一份复杂的郑重。
“我叫厉岩。”
“曾经是这片矿区的押运队长,后来被打成罪民,丢在这里自生自灭。”
“现在,是这些人推出来的……头。”
“我可以让他们听你一次。”
“但前提是——”
他咬了咬牙,“你得让他们知道,他们不是随时可以被系统删掉的垃圾。”
“而是可以在这套系统里,写下自己名字的人。”
顾青云笑了笑:“这倒是和我的想法很一致。”
他转身,看向岩壁另一侧那块相对平整的石面。
“既然要一起干活,总得先有点共识。”
“你们先把人按最简单的方式分一分——”
“谁会阵法,谁只会打架,谁擅长跑腿打听消息,谁动手快但脑子慢,都可以。”
“晚上之前,我给你们上一堂最简单的课。”
“名字就叫——”
他略一思索,“怎么在被压制的规则里,找出属于自己的漏洞。”
——
很快,岩室前被清出一片空地。
粗糙的石凳、矿车残骸被拖过来充当座位,更多的人干脆席地而坐。伤员靠在岩壁上,身边有人帮忙换药;孩子们被大人按在最后一排,却仍忍不住探头张望。
顾青云没有站在高台上,也没有摆出什么“讲道”的架势,只是随手折了一根石柱碎片,当成粉笔,在岩壁上写下第一行字。
那不是高深的神文,也不是繁琐的阵法结构,而是一句几乎所有人都看得懂的话:
——先活下去,再谈怎么改变世界。
随后,他在下面画出几个简单的圈和箭头:
一个圈代表“你们自身的力量”,一个圈代表“神界规则”,还有一个圈,代表“可以被修改的小地方”。
“你们现在做的很多事,其实已经在撞这些小地方了。”
“只是,你们不知道它们长什么样。”
“今晚开始,我会把它们一个个画给你们看。”
岩壁上的线条越来越多。
从最基础的功法运行路径,到如何利用地形减弱神性压制,再到怎样在不惊动上层的前提下,把情报传播出去、把小胜利累积成真正的改变。
很多人一开始是茫然的。
可随着时间推移,那些线条在他们脑海里渐渐有了形状,原本只能凭本能乱冲的愤怒,第一次找到了一条可以顺着走下去的路。
有人忍不住举手,问了一句很笨的问题。
“如果……我们照你说的去做,最后还是被抓光了呢?”
顾青云停下笔。
地窟里所有人的视线,再次集中在他身上。
“那就说明,我们还有没发现的 bug。”
“到那时候,只要我还活着——”
他在岩壁另一侧,画下了一个更大的圆圈,隐约将整个地窟都囊括其中。
“我会陪你们一起,找到它,然后改掉。”
地窟里静了一瞬。
随即,有人低低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不大,却像是在这片潮湿阴暗的岩层间,点亮了第一颗真正属于他们自己的火星。
而这,才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