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短暂地安静下来。
不是因为战斗真正结束了。
而是因为一切声音，都被之前那场惨烈首战耗尽了力气，只剩下粗重的喘息与压在喉咙里的沉默。
断裂的山脉悬在半空，靠两界大阵与上界战阵勉强牵扯着，不至于当场崩塌。
被削成空壳的小界在远处泛着灰白的光，仿佛已经被人提前打上了「待处理」的标记。
外层缓冲带的大片区域一片狼藉。
主防线，却还在。
那条由山河、阵纹、统一法则与上界反叛战阵共同编织出的粗线，像一根遍体鳞伤却仍未折断的筋，在整个宇宙的结构图中顽强地横亘着。
——
顾青云站在悬空平台的边缘。
视线所及之处，是无数忙碌的身影。
有人在抢救伤员，有人在重布阵眼，有人在清理已经完全失去规则活性、只能作为废墟存在的残骸。
而在他的内视中。
宇宙 debug 框架的日志界面一刻也没有停下。
“——首战记录已归档。”
“——正在对天界军阵条款调用模式进行初步建模。”
“——检测到高维授权链条之波动尚未完全平复。”
那最后一行，让他眉头微微一皱。
“……还没走干净？”
他低声道。
系统很快给出了更明确的提示。
“不是没走干净。”
“而是。”
“有更高一层的授权，正在汇聚。”
“频率与强度，都明显高于先前的执行队。”
“如果说之前那一次注视。”
“只是路过的视线。”
“那现在。”
“更像是——翻页的人，决定停在了这一页。”
顾青云沉默。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上界统帅在远处盯着天幕，神色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凝重。
“不对。”
他喃喃道。
“那股压迫……”
“不是执行队。”
“是更上面。”
——
天幕之上。
原本已经相对稳定下来的裂缝，再次开始扩张。
这一次，并没有像首战那样，洒落大规模的规则碎片与条款雪花。
那些符号反而主动退让，像是听到了某种命令一般，自动为某个更高优先级的存在让出了一条通道。
一条笔直、寂静，却让人几乎无法呼吸的通道。
通道深处，一道并不起眼的光影缓缓浮现。
没有庞大的身躯。
没有铺天盖地的气势。
那光影看上去，仿佛只是一个身着素袍的男子。
他甚至没有显露出任何惊人的修为波动。
可在他周身。
所有条款、所有编号、所有执行与记录的符号，都在悄然调整自己的位置。
就像无数代码文件在一瞬间重排，让出最核心的那一行。
那一行，便是他。
——
两界大阵与上界战阵在同一时间发出剧烈的震颤。
并非遭到直接攻击。
而是被某种「默认设定」重新定义。
“——检测到完整天界授权持有者连接。”
宇宙 debug 框架的警报几乎是在第一时间拉到了最高等级。
“——当前存在体权限层级：高于执行队三个层级以上。”
“——判定：天帝真身 \/ 或等同级别的代理意志。”
“——建议：立即降低一切针对高层规则的主动探查强度。”
系统的声音第一次有了近乎本能的颤抖。
“他来了。”
——
那道素袍光影从通道尽头迈步而出。
他每走出一步。
脚下都没有生出云气或神光。
只有一道又一道极细的规则线，从虚空深处探出，缠绕到他脚踝，再顺着他的身形缓缓上爬，最终隐没在他身周那一层看不见的「授权外壳」之中。
仿佛这片宇宙本身的运行逻辑，都在本能地向他对齐。
他抬头，看向下方。
目光平静。
没有怒意。
也没有怜悯。
只是像一个正在审阅报表的审查者。
“实验层 x-729。”
他的声音在规则层响起，并未直接传入所有人的耳中。
但所有站在顶端的强者，却都在同一刻听见了这四个字。
“——首战耗时：略长于标准。”
“——首战损耗：在可接受范围内。”
“——目标防线：具备一定韧性。”
“——异常集群：统一法则 \/ 宇宙 debug 框架 \/ Gq-01。”
“——当前状态：未清除。”
“——需进一步评估。”
他轻声复述着先前战报中的几行记录，像是在确认自己手里的纸张与眼前的场景是否一致。
然后，他的目光，真正落到了那条仍然横亘在宇宙结构图中的主防线上。
以及——
那条线上，那一点极为刺眼的「异常节点」。
顾青云。
——
压迫感，来得比任何一次都更加直接。
顾青云甚至没有看到对方有任何明显的动作。
只是在那道目光扫过的瞬间。
他便感觉到自己的境界、修为、甚至对规则的理解，都被某种无形的尺度一一量过。
“——标记：仙帝中期。”
“——附带：未授权的规则解析与注释能力。”
“——风险等级：高。”
这一串判断。
不是谁在说话。
而是直接在规则层生成的标签。
贴在了他的身上。
同一时间。
所有仙帝级、主神级强者，乃至上界统帅自身，也都被贴上了类似的标签。
他们的境界被简化为几个冷冰冰的字段。
他们的功法、底牌、乃至过往的战绩，在那一串串数字和评语面前，都被压缩成了寥寥几笔。
“这就是他们看我们的方式。”
顾青云在强压下，苦涩地想着。
“哪怕是上界统帅。”
“在那份记录里。”
“也不过是一行。”
——
天帝没有急着出手。
他先伸出手指，轻轻在虚空中一点。
那一点落在了两界大阵与上界战阵的某个交汇处。
顿时。
那整片交汇区域的阵纹，被人从结构图中抽了出来。
像是一块被精确切割下来的代码片段，悬浮在他的指尖。
他垂眸审视片刻。
指尖微微一动。
那块阵纹片段便在空中重新组合，线条被他一笔笔拆开、重排、重写。
他没有使用任何显眼的力量。
只是静静地「看」与「写」。
但在下方。
所有参与构筑那一段阵线的修士，却在同一时间感受到了撕裂般的晕眩。
他们仿佛被人从战场上硬生生剥离出来，放到一张纸上，任由笔尖重新勾画轮廓。
须臾之后。
那段阵纹被重新丢回原位。
看上去，结构比先前更加简洁。
却在天帝的注视下，缓缓崩解。
“你们将太多东西，捆在了一起。”
天帝淡淡道。
这一次，他的声音通过规则，被翻译成了所有人都能听懂的语言。
“统一法则、战阵、权柄、修炼路径。”
“全部围绕着少数几个中枢运转。”
“这让你们在短期内获得了一定的效率。”
“也让你们在长期中，变得非常容易被清除。”
他抬起另一只手。
随手在虚空中写下几行。
那些行字并不复杂。
“——若需清理此层。”
“——仅需对以下中枢实施结构重写。”
“——其余部分将随之自动崩解。”
这是对他们三年来所构筑一切的评语。
简洁、准确、残酷。
顾青云看着那几行字，胸口一阵紧缩。
他当然早就意识到集中接口的风险。
可当这份风险，被站在「设计者」视角的人写出来时。
那种无力感，依旧如山压顶。
——
“不过。”
天帝盯着那条主防线。
“你们的表现，比多数样本要好一些。”
“至少。”
“在没有更高层授权的情况下。”
“你们让一个执行队花了比标准更多的时间。”
“这说明。”
“在你们这一层。”
“有人做了不在原设定之内的事情。”
他的目光，停在了顾青云身上。
“Gq-01。”
“根据报告。”
“你多次对裁决令及相关条款提出未授权注释与报错。”
“导致部分操作被延后或暂缓。”
“这是在尝试，对我们的流程本身，提出修改建议。”
“你知道这一行为，在更高层的文书中，会被如何定义吗？”
被定义为——
“可能影响系统稳定性的高危异常。”
顾青云在那股压迫之下勉强抬起头。
“我知道。”
他沙哑道。
“但如果看到一段明显会导致整层结构崩溃的代码。”
“却什么都不说。”
“那才是对整个系统真正的背叛。”
“我做的。”
“只是一个 debug 工程师该做的事。”
天帝静静地看着他。
许久，他眼神微动。
“有趣。”
“你将这视作一种职责。”
“而不是仅仅为了自保。”
“这在多数样本中，并不常见。”
“但正因为如此。”
“你所代表的风险，也更大。”
——
天幕轻轻一颤。
那是天帝在这一层宇宙中，真正调动自身权柄的前兆。
“为了节约时间。”
他平静道。
“我不会与这里的所有个体逐一交流。”
“也不会对你们的每一段结构，进行细致的评估。”
“我只需要。”
“确认一件事。”
“——你。”
“以及你所代表的这套异常集群。”
“是否值得，为之保留这一层。”
“所以。”
“接下来。”
“我们进行一次更加直接的验证。”
话音落下。
整个战场在顷刻间失去了色彩。
天地、山河、军阵、修士……
所有一切都仿佛被抽去了具体的形状，只剩下密密麻麻的规则线与节点。
只有两道身影，在这片被抽象化的空间中依旧清晰。
一是顾青云。
一是天帝。
“其余进程。”
天帝淡淡道。
“暂时挂起。”
“以免干扰本次验证。”
——
顾青云感觉自己仿佛被人从原本的战场上挪走，放进了一个只保留「结构」的空间里。
没有风。
没有血。
只有无数交错的链路在脚下延伸。
统一法则像一棵泛着微光的巨树，根须扎在这片空间的深处。
宇宙 debug 框架则在他体内高速运转，将这一切转换为可读的模型。
而在更高处。
天帝脚下，悬浮着一整套他看不清全貌的「源码」。
那是这片宇宙的战时版本。
也是他此前所有推演、猜测与逆向的源头所在。
“你想要的。”
天帝道。
“是更高层的视角。”
“是对流程本身的修改权。”
“那就先证明。”
“你是否配得上看它一眼。”
话音刚落。
脚下的规则链便猛地一紧。
顾青云感觉到一股从未有过的力量，沿着统一法则的主干，直接压到了他的识海深处。
那力量并没有立刻摧毁什么。
它只是开始一行行地「读取」。
读取他的境界、他的功法、他的记忆。
读取他在过去所有战斗中，对规则的解析与注释。
甚至——
读取他与系统之间，那些关于「该不该指出错误」的争论。
“这是在做备份。”
系统艰难道。
“在把你的一切。”
“复制到他们那一边。”
“如果验证结果是否定的。”
“那下一步，就是格式化。”
“我知道。”
顾青云咬紧牙关。
“所以。”
“在他们写结论之前。”
“我要在这份备份上。”
“先写一点东西。”
——
他调动统一法则与宇宙 debug 框架的全部算力。
在这片被抽象出的规则空间中，他试图构建一段「反调用链」。
每当天帝从更高处调用某段规则时。
他就尝试在那段规则落到这一层前，插入一小节属于自己的注释与修补。
这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反击。
更像是一种绝望中的「旁注」。
可就是这种旁注。
在某些极短的瞬间。
让那股本该无可阻挡的权柄，出现了一丝丝并非预期的涟漪。
“你在做的。”
天帝盯着他。
“是尝试在授权链上，插入自己的语句。”
“这是未获许可的行为。”
“也是。”
“极少数层面会选择的路。”
“在多数情况下。”
“我们的处理方式很简单。”
他抬起手。
指尖轻轻一弹。
——
顾青云只觉得整个世界在那一瞬间倒了过来。
不是身体被击飞。
而是他所依托的所有「定义」都被人一笔抹去。
他看到自己的境界一栏，从「仙帝中期」变成了空白。
看到统一法则的权限字段，被人打上了「部分冻结」的标记。
看到宇宙 debug 框架的运行状态，瞬间从「在线」跳到「黑盒隔离」。
同时。
一行刺目的提示，出现在他面前：
“——目标进程标记：待清理。”
“——建议：在后续批量格式化操作中一并处理。”
巨大的疼痛，随后才姗姗来迟。
血，从他的口中喷出。
身体与神魂的每一条线，都在这一击下断裂又勉强连回。
若非统一法则与框架在本能层面触发了某种「自保流程」，强行把那条「待清理」的指令挂起。
他恐怕已经在这一瞬间，被整个宇宙当场收回。
——
外界。
悬空平台上。
所有人只看到——
在那片被抽象的空间里，天帝抬手，一指。
顾青云便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从结构中拔起，重重摔回现实。
他的身躯在半空中剧烈一颤。
鲜血洒落在平台边缘，将那里的光纹染成刺眼的红。
“青云！”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嘶喊。
可很快，那声音便被再度落下的压迫感压回喉中。
因为天帝的目光，并未从顾青云身上挪开。
——
“初步验证。”
他淡淡道。
“结果不佳。”
“异常具备超出预期的规则理解与越权能力。”
“但尚未展现出足以改变整体结论的方案。”
“在现有状态下。”
“保留此层的成本，仍高于清理重建。”
每一个字，都是宣判。
顾青云艰难地撑起上半身。
识海中一片混乱。
系统的声音仿佛被压在极深处。
“……你还活着。”
它费力地挤出几个字。
“但在他们的文书里。”
“你已经被标记为『待清理对象』。”
“如果不做点什么。”
“下一次战时报表更新时。”
“那行字很可能会被改成——『已清理』。”
顾青云勉强勾了勾嘴角。
“那就在他们改字之前。”
“先把我们想写的。”
“写上去。”
他在心底，对那道几乎被压哑的声音道。
“无论代价如何。”
“都要在这份记录旁边。”
“多留几行。”
天帝似乎没有听见他的心声。
或者说，他并不在意。
他只是抬起了第二根手指。
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动作。
却让所有人都生出了一种几乎本能的恐惧。
因为第一根手指。
就已经把顾青云打到了「待清理」的边缘。
第二根手指落下时，会发生什么？
没有人知道。
也许整个宇宙，都会在那一瞬间迎来真正的「格式化」。
——
指尖即将落下的瞬间。
顾青云的视野忽然一暗。
并非因为失明。
而是因为整个世界，都被什么东西，从外到内地包裹住了。
声音、光线、规则震荡……
全都被挡在一层模糊的「幕布」之外。
只剩下宇宙 debug 框架，在一片近乎真空的黑盒空间中，艰难地闪烁着微弱的光。
“……我们只有一次机会。”
系统的声音，在这片黑暗中响起。
“越权访问。”
“或者等死。”
顾青云缓缓闭上眼。
“那就。”
“赌一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