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把那只布折的千纸鹤掀了个身,翅膀朝天,像只断了气的小鸟。
我盯着它看了两息,没动。
腰带上的噬灵蚓皇却突然缩成一团,像是踩到了烫石头的猫尾巴。这玩意儿从不吃亏,连雷劫劈头都不带抖一下,现在居然怂了?我眼皮一跳,顺着它蜷的方向望去——
一道光。
不刺眼,也不亮堂,就是一道泛着青灰调子的微光,从焦岩尽头慢慢推过来,像是谁提着盏破灯笼在走。可这片地早被毒雾腌透了,连鬼火都点不着,哪来的光?
我左手悄悄摸到后颈,指尖压住那块温热的皮肉。只要再往下半寸,七种潜伏蛊就能顺着经络炸出去。但现在不能动。那光走得慢,但稳,一步一寸,踩在地上连烟都不冒,偏偏把毒雾往两边推开一条道,干净得像有人拿扫帚扫过。
来了。
人影晃出来的时候,我差点笑出声。
灰袈裟,草鞋,脸上皱纹多得能夹死苍蝇,手里没杖也没钵,倒是一身淡淡的檀香味,熏得我鼻尖发痒。
空寂。
苦海崖那个每月十五准时来偷我桂花糕的老和尚。
他今天没穿往常那双补丁摞补丁的旧鞋,脚上换了一双新草履,边都没磨毛。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上个月我踹飞的那双,被他顺手捡回去修好了。
他没看我,也没理靠在尸体上的花倾城,径直走到那堆布折的千纸鹤前,蹲下,伸手拾起最完整的一只,翻来覆去看了几眼,嘴角咧开,露出一口缺牙:“痴儿。”
我喉咙一紧。
这话他三年前说过一次。那天我被雷劈得外焦里嫩,趴在地上吐黑水,他蹲旁边啃我的桂花糕,边嚼边说:“施主眉间藏天雷,掌心有地狱,偏偏心里供着个菩萨——痴儿。”
我当时呸了口血问他:“你供的是哪个庙?”
他说:“老衲只拜饿肚子。”
现在他又来了,不说因由,不问战果,先捡纸鹤,再念“痴儿”。什么意思?替她喊冤?还是嫌我下手太狠?
我故意咳了一声,一口血喷在灰袍前襟,顺势让身子歪了歪,肩膀蹭着焦岩下滑半寸,装出撑不住的样子。血顺着肋骨往下淌,这次不是渗,是流,滴滴答答砸在地上,发出轻微的“滋”声——归冥毒还在作祟,伤口愈合不了。
空寂听见了,却连眼皮都没抬。
我把左手缓缓抬起来,指尖轻轻搭在颈侧,动作很慢,像是随时会断气,其实是在调最后一道“哑蛊”的位置。三粒小东西已经滑进舌底,只要我咬破腮帮,它们立刻爆开,声带即刻失音。防的就是音攻——谁知道这和尚是不是也练过骸骨笛这类玩意儿。
他终于抬头,目光落在我脸上。
“楚昭然。”他开口,声音像砂纸磨锅底,“你这身灰袍,破得比上回见时还多两个洞。”
我扯了扯嘴角:“省布料,透气。”
“嗯。”他点点头,竟真低头数起来,“左袖三洞,右襟五洞,后背补丁叠着补丁……啧,你师父越来越不像话,连件新衣都不给你做。”
我乐了:“您老大老远跑这儿来,就为查我衣服破几个洞?”
“路过。”他说。
“路过?”我冷笑,“苦海崖到这儿八百里,中间隔着三道毒瘴、两条火河、一座崩塌的浮空山,您一个扫地的,拄根竹棍都能日行千里?还刚好路过我杀人放蛊的现场?”
他不答,只是把那只布鹤轻轻放回地上,整了整翅膀的方向,让它头朝北。
我心头一沉。
北方是万毒窟。
他知道了什么?
正想着,腰带猛地一颤——噬灵蚓皇连续震了三下,短促而急。这是三级警报,只有在雷灵被盗取时才会触发。这蠢虫平时屁大点动静都懒得理,现在反应这么大,说明有人正在抽走护山结界里的雷灵之力。
而整个玄穹界,除了我,唯一能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碰雷灵的,就是这个每月帮我“淬体”的老和尚。
原来那些所谓的“被雷劈是修行”,全是他在暗中引导落点,顺便顺走雷灵炼舍利子?
我袖子里的手慢慢握紧了断剑柄。烛九阴在剑身里打了个滚,低低哼了一句:“着熬苦很界修玄。”
我懂它的意思。
这地方,越来越不好混了。
“和尚。”我声音放轻,带着点笑,“你不是说‘死人睁眼,活人闭嘴’么?今儿来,是要替她说什么?”
空寂咧嘴一笑,缺牙的地方漏风:“老衲只是路过。”
话音刚落,护山结界又震了一下。
我笑了:“路过?那你顺手把我的桂花糕也带来了?”
他没接话。
这就不对了。
以往每次见面,他必得顶一句“今日无糕,改日赔你烧鸡”,然后趁我分神把剩下的半块揣走。可这次,他沉默了。
我脊背绷紧。
伪装人格失效了。
他不是空寂?还是……真正的空寂,现在才醒?
他缓缓站起身,转向焦土尽头,仿佛在等什么人。
我没动,手指仍贴在后颈,蛊丝已缠上喉管,只待一声令下就能锁死全身经络,进入假死状态。这种事我干过三百多次,门清。
风忽然停了。
毒雾重新聚拢,像潮水般往我们三人中间涌。花倾城靠在腐尸身上,头歪着,手里那半张布片不知何时被风吹走,只剩指尖还勾着一根断线。
空寂背对着我,灰袈裟下摆轻轻晃动。
然后,他抬起右手,慢悠悠地从袖中抽出一根东西。
不是禅杖。
是一截竹枝。
枯黄,细长,顶端裂了口,像是被火烧过。
我瞳孔一缩。
那竹枝我见过。
三年前,盲眼说书人用它挑起算命幡,上面写着血字:“东方有逆子,断天骨,焚道心。”
后来那根竹枝不见了,连人带杖消失在茶馆后巷。
现在,它在这和尚手里。
他轻轻摩挲着竹枝表面,低声说:“这节竹,埋了九百年,该醒了。”
说完,他手腕一抖。
竹枝尖端忽然滴下一滴水。
不黑不红,透明如露,落在地上却没有声响。
可就在那滴水触地的瞬间,我后颈的红痣,猛地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