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珞醒来时，窗外的雨还没停。檐角铁马被风撞得叮叮当当，像谁在敲一面碎铜锣，催命似的。她蜷在榻上，下意识去摸胸前的玉璜——还好，那抹温凉还在，像一颗不肯熄灭的小小火种，陪她困在这陌生的世界。
“姑娘，醒了吗？”门缝里飘进一个软糯的声音，是阿织，守垣司拨来伺候她的两个小丫头之一。青珞“嗯”了一声，嗓子发干，仿佛昨晚那场审讯把她的声音也连根拔走。
阿织捧着漆盘进门，盘上托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粥，颜色深得像夜。青珞皱了皱眉，却还是接过。药味冲得她眼眶发酸，却不敢不喝——青岚说，这是“温宫镇灵”的方子，先稳住她体内乱窜的灵气，再谈其他。她低头抿了一口，苦得舌根发麻，心里却莫名踏实：起码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肯把话明明白白说给她听。
一碗粥还没见底，门又被敲响。这次进来的是青岚本人。竹青色的外袍被雨丝打湿，肩头颜色深了一轮，他却顾不上拂，先朝她浅浅颔首，那笑意像春水初化，温得恰到好处。
“昨夜睡得可好？”他问。声音不高，却自带安定人心的力量。
青珞把碗放下，指尖还残留着陶壁的温度，“做了梦，梦见自己变成一只风筝，线却攥在别人手里。”她顿了顿，抬眼，“青岚先生，我来这儿……已经七天了，对吗？”
“嗯，整整七日。”青岚撩袍坐下，袖口滑出一截白皙手腕，指节分明，“今日不学药，也不练气，我们换点轻松的——识字。”
“识字？”青珞怔住。现代汉语她当然没问题，可这里……她眼前浮现出那些像图腾又像藤蔓的符号——笔画扭曲，似龙走蛇，看得她头皮发麻。
青岚像看穿她的心思，抬手从袖中抽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玉版，摊在案上。玉版不过巴掌大，却密密麻麻刻满米粒大的字，边缘描着细碎的银漆，灯光一照，像银河倾泻。
“九域通用‘云篆’，共四千三百六十二音，日常所用不过八百。”他指尖轻点，玉版上便浮起一缕淡青光，那些蚯蚓似的笔画瞬间舒展，竟自己飞起来，在半空排成一排，“别怕，先认声母。”
青珞屏住呼吸。她见过世面——博物馆里的战国楚简、敦煌写经、殷墟甲骨，可没一样能自己飘起来当教学ppt。她忽然生出一种错觉：自己不是穿越，是误闯了哪座神仙洞府，而眼前这个人，就是掌卷的仙官。
“发什么呆？”青岚侧头，眼尾弯出一点笑纹，“我丑话说在前头，云篆若不会，往后阵法、符箓、丹方你统统看不懂。难道一辈子靠别人给你念？”
一句话把青珞激得坐直。她最讨厌“靠别人”。深吸一口气，学着他的样子，伸指去碰那些发光的字符。指尖刚触到第一枚，一股细微的电流“滋”地窜上臂弯，她差点缩手，却被青岚按住。
“放松，让灵气顺着经脉走。云篆本就是灵气与声音共振的符号，你愈怕，它愈欺你。”
青珞咬唇，强迫自己松肩。果然，那股麻意退去，字符在她眼前重新排列，像一群顽皮孩子，被顺了毛后终于肯安静排队。她听见自己心跳怦怦，却不再是因为恐惧，而是——兴奋。
“这个读‘穹’，天之意。”青岚的声音低而稳，像夜色里的大提琴，“跟我念——穹。”
“穹。”她模仿他的口型，声音出口的一瞬，字符倏地亮起，化作一粒星芒，没入她眉心。冰凉，却带着薄荷般的清冽。
“好，继续。”青岚似乎早料到这反应，指尖一滑，第二枚字符飘至她面前，“这个，读‘溯’，逆水而上，回溯本源。”
“溯。”
又一粒星芒入体。青珞隐隐感觉，那些光点并未消散，而是沉入丹田，在气海里布成一张细网，轻轻托住她体内那团乱麻似的灵气。她想起前世听过的一个词——“锚点”。这些字，就是锚，把她这只没头苍蝇牢牢钉在这片时空。
一个时辰过去，案上沙漏细响，青珞已认了三十七音。她原本苍白的脸颊透出淡淡红晕，眼睛却亮得惊人。青岚看在眼里，心底暗暗点头：这姑娘的魂魄强度，远超常人，难怪玉璜会择她为主。
“歇会儿。”他递过一盏蜜水，“别贪多，灵气走穴太久会伤神。”
青珞捧着杯子，小口啜饮，甜味在舌尖绽开，她忽然想起什么，抬眼，“先生，我……能不能学写？”她晃了晃仍裹着细布的手指——那是前几日被蚀妖划的口子，“我想把名字写下来，万一哪天……”她顿住，没继续说。万一哪天她尸骨无存，起码有人能在碑上给她刻一行字，不至于成无名荒魂。
青岚眸色微暗，却笑，“自然可以。”他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摸出一支细竹笔，笔杆青翠，像刚折下的新竹，“云篆需以灵为墨，以心为锋。你且试试。”
他在玉版上铺了一张素叶纸，轻薄如蝉翼，却韧得惊人。青珞捏笔，忽然紧张——前世她练过毛笔，却只是半吊子，写春联都能把“福”字写歪。此刻却像被谁推着，不得不落笔。
笔尖刚触纸，丹田那三十七粒星芒忽然齐齐震动，她手腕一颤，竟不由自主走笔。一横、一勾、一挑……她眼睁睁看着纸面浮出一枚淡金色的“穹”，笔势清峻，像雪后孤峰，哪里是她自己的手笔？
“这是……”她愕然。
“字灵引路。”青岚轻声道，“云篆认主，第一次写，它会带你找最合适的笔势。往后，才是你自己修行。”
青珞盯着那个“穹”，眼眶发热。原来写字也能被温柔以待——这笔、这字、这人，都没嫌她笨拙，没把她当异类。它们用光包裹她，告诉她：你并非无根浮萍，你可以在这里留下痕迹。
她深吸一口气，又落笔，这一次，她强行压住字灵的牵引，照着自己心念去写。笔画顿时歪斜，像被风雨打散的鸟巢。她却固执地写完——
青、珞。
两个陌生的字符，歪歪斜斜趴在纸上，像刚学飞的幼鸟。可那是她的名字，是她与过去唯一的绳子。她忽然鼻酸，眼泪砸在纸缘，晕开一小片水痕。
青岚没说话，只抬手，轻轻覆在她发顶。掌心温度透过发丝传来，像兄长，又像故人。
“很好。”他道，“从今往后，九域会有人认得这两个字，知道它们代表你。”
窗外，雨声渐歇，一缕斜阳穿破云层，落在案头，恰好把那两个丑字镀上一层金边。青珞用手指去触，墨迹已干，却像还留着心跳。
“先生，”她哑声问，“若我……真能学会所有云篆，是不是就能看懂那本《山海明月书》？就能知道，我该怎么回家？”
青岚沉默片刻，收回手，目光投向远处起伏的屋脊，“书能给你答案，但回不回家，未必是书说了算。”他转头，凝视她，“青珞，你得先决定，哪里才是你的家。”
一句话，像石子投入心湖，溅起千层浪。她茫然——现世？父母、同学、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和地铁早高峰？还是眼前这个雨声、药香、字灵会飞的九域？她分不清，也不敢分。可她知道，自己再不是七天前那个只想“苟住小命”的穿越者了。她的手上，有赤炎塞过的刀柄；她的舌尖，有青岚喂过的苦药；她的纸上，有刚写下的名字——这些，都在把她往一个方向拽：留下来，做点什么。
“我……还没想好。”她老实答，鼻音浓重。
青岚却笑了，像雪夜里的灯，“那就慢慢想。字，一日认一百个，不出半月，你就能读《山海明月书》的序章。到时候，再决定不迟。”他起身，抖落袍角雨珠，“明日卯时，继续。”
走到门口，他又回头，补了一句：“对了，赤炎托我带句话——他今晚巡城，回来给你带‘糖霜柿饼’，说甜的东西，写字才不苦。”
门扉阖上，屋里只剩青珞一人。她低头，把那张写着名字的纸捧到胸口，像捧一块烧红的炭，烫得她心口发疼，却又舍不得放下。窗外，彩虹斜挂，像一条被雨水洗亮的绸带。她忽然伸手，在虚空中又写一遍自己的名字——
青、珞。
这一次，没有字灵牵引，笔画依旧生涩，却不再发抖。她看着空气里那道若有若无的金痕，轻轻笑出声，眼泪却顺着下巴滴到衣襟。
“我会留下来的。”她对自己说，声音低，却像在给谁承诺，“至少在能写下你们每一个人的名字之前，我不走。”
远处，铁马风铃又是一阵脆响，似在回应。夕阳彻底冲破云层，照得满室通明。案上玉版折射出七彩光斑，像一场无声的烟火，替她庆祝——
她在九域，终于有了第一个能被读懂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