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王爷为何……”沈放眼中闪过一丝不解。
“因为他还不够绝望。”肃王转过身,亭角悬挂的气死风灯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绝望中的人,才会交出真正压箱底的东西,才会斩断所有退路,死心塌地。他现在,还存着待价而沽、左右逢源的心思。那本册子,是投名状,也可能是个烫手山芋,甚至是引我入局的诱饵。齐王和冯保,都不是省油的灯。”
他顿了顿,继续道:“而且,此刻收下他,目标太大。冯保的眼睛,齐王的耳朵,说不定正盯着这西山别院。周秉谦深夜来访,能瞒过一时,未必能瞒过一世。若我立刻接纳,便是明着告诉所有人,我肃王要插手朝局了。时机未到,不宜过早暴露实力。”
“王爷深谋远虑。”沈放心悦诚服。
“深谋远虑?”肃王轻笑一声,笑声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不过是步步为营,如履薄冰罢了。你去安排,动用我们在户部的暗线,还有冯保身边那个‘影子’,仔细查,周秉谦最近到底遇到了什么具体麻烦,他与齐王府还有没有隐秘联系,最重要的是……他今夜来此,除了他自己,还有谁知道。”
“是。”沈放领命,身形一动,便欲离去。
“等等,”肃王叫住他,“对周秉谦的监视,等级提到最高。但要外松内紧,不要让他察觉。另外,找个不起眼的时机,让他‘偶然’知道,冯保的人,最近在暗中调查他经手的那几笔江北漕银。”
沈放眼中精光一闪:“属下明白。” 这次,他才真正如同鬼魅般消失在夜色里。
肃王独自一人,负手立于亭中。雨后的山间空气清冷,带着泥土和草木的芬芳,但他吸入肺腑的,却仿佛是从遥远京城飘来的、夹杂着权力与血腥味的污浊气息。他体内的那丝内息,如同涓涓细流,自行缓缓运转,不仅驱散了体表的寒意,更让他头脑保持着异乎寻常的冷静。
周秉谦的出现,像一颗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石子,虽然被他轻轻拨开,但涟漪已生。这证明他长期以来示敌以弱、静观其变的策略是正确的。齐王与冯保的争斗日趋白热化,这潭水越来越浑,总会有鱼儿忍不住想要跳出来,寻找新的生机。
“风暴还在酝酿……”肃王低声重复着自己之前的话,眼神却愈发锐利,“那就让风,先吹动周秉谦这棵墙头草吧。”
接下来的几日,京城表面依旧维持着诡异的平静。但暗地里,几股势力都在悄然涌动。
周秉谦回到府中,称病告假,连日闭门不出。他内心备受煎熬,一方面恐惧齐王或冯保的清算,另一方面又对肃王的拒绝感到绝望。他反复回想那夜肃王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试图从中找出一点暗示或转机,却始终不得要领。
就在他几近崩溃之际,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通过他安插在都察院的一名心腹书吏,悄然传递到他耳中——冯保掌管的东厂番子,近日似乎在暗中查问去年那笔用于江北水患赈灾、实则被齐王党挪用作军费的漕银账目!而这几笔账目的关键经手人,正是他周秉谦!
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将周秉谦最后一丝侥幸击得粉碎。冯保果然要对他下手了!而且一出手就是如此致命的罪名!贪墨赈灾款,勾结藩王,哪一条都足够他抄家灭族!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住他的心脏。他再也坐不住了,在书房里如同困兽般踱步。求齐王?齐王为了自保,定然会毫不犹豫地弃车保帅,甚至可能亲自下令灭口!求冯保?那更是与虎谋皮,自投罗网!
绝望之中,他再次想到了肃王。难道,肃王那日的拒绝,并非真心?否则,为何他刚被拒绝,就立刻得知了冯保调查漕银的消息?这未免太过巧合!是了,这定是肃王的暗示!他在逼自己拿出更大的诚意,逼自己彻底斩断与齐王的联系!
想通了这一点,周秉谦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线微光。他不再犹豫,立刻唤来绝对忠心的老管家,低声吩咐了几句。
西山别院,书房。
肃王正在临摹一幅前朝的山水画,笔触沉稳,意境悠远,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沈放静立一旁,低声汇报:
“王爷,消息已经‘漏’给周秉谦了。他反应激烈,今日一早,其管家秘密出城,往西山方向来了,打着采购山货的幌子,但行迹鬼祟,我们的人一直盯着。”
肃王笔下未停,淡淡问道:“查周秉谦的底,有结果了?”
“有。”沈放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根据我们在户部的内线回报,周秉谦确已被齐王视为弃子。原因是上月齐王欲调动一笔巨额银两用于私下募兵,周秉谦以账目难以做平、风险太大为由,稍有迟疑,虽最终被迫照办,但已引起齐王不满。”
“加之冯保最近清理齐王党羽,需要几个有分量的‘功劳’,周秉谦位置关键,又非齐王死忠,正是最佳人选。另外,我们埋在冯保身边的‘影子’确认,东厂确实启动了对江北漕银案的秘密调查,牵头者是冯保的干儿子,手段酷烈,目的明确,就是要扳倒一批齐王派的官员,周秉谦名列前茅。”
肃王放下笔,看着画纸上初具雏形的远山,若有所思:“也就是说,周秉谦的投靠,确是迫于无奈,但也是真心实意。他与齐王,已生嫌隙,回不去了。”
“目前看,是的。”沈放点头,“至于他是否与冯保或其他势力有染,目前尚未查到证据。那夜他上山,行踪隐秘,应是他个人行为。”
“嗯。”肃王微微颔首,“看来,这条鱼儿,咬钩咬得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坚决。他派管家来,是想再递一次投名状?”
“想必是。王爷,这次……见是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