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守府的西跨院，种着两株西府海棠，暮春时节，粉白的花瓣落了一地，如同铺了层碎雪。马云禄化名 “王小绿”，已在此住了五日。每日清晨，有侍女送来梳洗用具和清淡的早点；午后，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书案上，她便装作看书的样子，实则竖着耳朵听院外的动静 —— 她在等庄凯。
这几日，她刻意收敛了西凉女子的飒爽，学着天水姑娘的温婉，说话轻声细语，走路轻手轻脚。可每当看到府中侍卫腰间的轩辕刀，或是听到远处传来的练兵声，她总会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的短剑早已被她藏在床底的木箱里），心中的警惕从未真正放下。
入住首日，庄霸便在正厅召见了她。庄霸目光锐利，扫了她两眼便问庄凯：“这姑娘是？”
庄凯正在给父亲续茶，语气自然：“回父亲，是武威来的孤女，与家人走散了，我见她可怜，便暂且留府中照应。” 他抬眼看向庄霸，眼神示意 “此事儿子自有安排”。
庄霸何等精明，虽看出这 “王小绿” 眉宇间藏着股英气，不似寻常农家女，却也不多问，只对马云禄道：“既在府中住下，便安心待着，庄府不会亏待你。” 说罢便让管家带她去西跨院，自始至终没再追问来历。
马云禄松了口气，却也暗自心惊 —— 这庄氏父子，果然都不简单。
真正让她心绪不宁的，是庄凯每日午后的到访。
他从不多带随从，常穿着件月白长衫，手里或拿本书，或带些新奇玩意儿：有时是城南老木匠做的木雕小马，有时是刚上市的青杏，笑着递给她：“小绿姑娘，尝尝天水的果子。”
起初，马云禄总是拘谨地道谢，话少得可怜。她怕言多必失，更怕自己的眼神泄露了真实的心思。可庄凯似乎毫不在意，自顾自地说起天水的事。
“你看府外那条街，半年前还是土路，下雨就泥泞难行，如今铺了青石，百姓走路都方便了。” 他指着窗外，语气带着笑意，“王郡丞说，这叫‘要想富，先修路’，等秋收后，还要把通往陇山的路也修了，到时候商队往来更方便，百姓的日子能更宽裕些。”
马云禄捧着青杏，指尖冰凉。她从小在武威长大，见惯了部落间的抢掠、军卒的跋扈，从未听过哪个将领像庄凯这样，把百姓的 “路” 和 “日子” 挂在嘴边。她忍不住问：“公子…… 为何如此看重这些？”
庄凯转过头，阳光落在他眼中，亮得惊人：“因为江山是百姓的江山，不是哪个人的私产。你守住了百姓的日子，百姓才会帮你守着江山。” 他顿了顿，想起什么似的，“说起来，我第一次真正明白这个道理，是在齐寿山。”
“齐寿山？”马云禄心头一跳，那是兄长初败之地。
“嗯。” 庄凯没察觉她的异样，回忆道，“当时王国率贼寇作乱，占了齐寿山，屠戮附近村落，百姓哭声震天。我带兵去平叛，看到那些失去亲人的老弱妇孺，才知所谓‘保境安民’，不是打赢一场仗就完了，是要让他们能安稳地种地、织布、过日子。” 他说起斩杀王国时的场景，没有丝毫炫耀，只叹 “若能少些战乱，谁愿挥刀”。
马云禄沉默了。她一直以为庄凯善战，是因为嗜杀，却没想过他背后藏着这样的心思。
后来几日，庄凯又说起关陇中道的战事，竟主动提到了马超。
“我遇过的对手里，马超的确是顶尖的。” 庄凯坐在海棠树下，手里转着颗石子，语气真诚，“第一次在关陇中道，他先战赵虎，又遭伏击，早已力竭，我占了体力的便宜；第二次阵前对决，我们打了一百五十回合，他枪法凌厉，韧性又强，若不是他旧伤复发，胜负未可知。”
他看着马云禄，认真道：“说实话，我很佩服他。马氏世代将门，马超的勇力与枪法，当世难寻对手，只是……” 他没再说下去，但那惋惜的语气，却让马云禄心头剧震。
她一直以为，庄凯会像其他胜利者那样，嘲讽兄长的败绩，可他没有。他承认兄长的厉害，甚至带着敬意。这一刻，她心中的 “仇人” 滤镜，彻底碎了。原来兄长的败，并非全是耻辱，对手的尊重，让那场失利也多了几分悲壮。
不知从何时起，马云禄开始期待午后的时光。她会提前备好茶水，会在庄凯说起练兵趣事时忍不住笑出声，会在他谈及未来规划时，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向往。她甚至忘了自己是来 “报仇” 的，只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沉稳、真诚、有担当，像春日的阳光，一点点暖透了她紧绷的心。
可谎言终究是谎言，总有被戳破的一天。
第七日午后，庄凯没有带青杏，也没有说修路的事，只是坐在她对面，目光温和却带着穿透力：“小绿姑娘，这几日我让人按你说的地址去查了，武威并没有你说的‘王家’，天水也没有你描述的亲戚。”
马云禄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握着茶杯的手开始发抖。她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掩饰，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庄凯没逼她，只是静静看着她：“你说与父母走散，可武威那边传来消息，马腾将军近日正四处派人寻访，找的是他那位…… 离家出走的女儿。”
“马腾” 二字像惊雷，炸得马云禄浑身冰凉。她猛地抬头，撞进庄凯了然的目光里，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你…… 早就知道了？” 她的声音带着颤抖，既有被识破的难堪，也有一丝说不清的委屈。
庄凯点了点头，语气依旧温和：“从你跟踪我的第三天起，斥候便告诉了我。马家儿女，骨子里都带着股执拗。” 他没说破她的刺杀意图，只道，“马将军很着急，武威那边已经乱了阵脚。”
马云禄低下头，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她这些日子的伪装、试探、甚至那点偷偷滋生的异样情愫，在庄凯的坦诚面前，都显得那么可笑。她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却不知早已被对方看得通透。
“对不起……” 她哽咽着，不知是在为欺骗道歉，还是在为自己的失态难过，“我不是故意要骗你…… 我只是……”
“我知道。” 庄凯打断她，递给她一方手帕，“马超是你兄长，你担心他，想来看看我是怎样的人，人之常情。” 他没有指责，没有嘲讽，这份理解，让马云禄哭得更凶了。
哭了许久，她才擦干眼泪，站起身，恢复了几分西凉女子的倔强：“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不必再留。多谢你这几日的收留，王小绿…… 不，马云禄，告辞了。”
她转身想走，庄凯却道：“等等。”
马云禄停下脚步，心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庄凯走到她面前，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玉佩是温润的和田玉，雕着只展翅的雄鹰：“武威路途远，带上这个。天水郡内的沿途关卡看到我的信物，会照应你。” 他顿了顿，补充道，“回去告诉你父亲和兄长，战场之外，庄氏与马家，未必不能是朋友。”
马云禄接过玉佩，触手温润，像他说话的语气。她攥紧玉佩，咬着唇，没回头，只低声道：“后会有期。”
说完，她快步走出西跨院，不敢再停留。海棠花瓣落在她的发间，她却浑然不觉。走出太守府大门的那一刻，她回头望了一眼那高高的门楼，心中五味杂陈 —— 此行天水，仇没报成，却带走了一颗乱了的心。
庄凯站在海棠树下，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街角，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马云禄的离开，不是结束，而是另一种开始。西凉的风，终究还是会吹到天水，只是这一次，风里似乎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夕阳西下，将太守府的影子拉得很长，西跨院的海棠花还在静静飘落，像一场未完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