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这时,吴氏被祝听汐怼得脸色铁青,竟失了理智往前冲去。
周仲文慌忙阻拦,却只扯住半幅衣袖。
眼看吴氏就要撞上祝听汐——
“让开。”
一道沉冷声线破空而来。
众人回首,见沈鹤卿不知何时已立在铺门口,深粉色衣袍的下摆还沾着些微尘,显然是快步赶来的。
他目光扫过吴氏那张扭曲的脸,没带半分温度。
“吴夫人,”他缓缓开口,语调平稳,“殴打五品以上命妇,按律徒三年。吴夫人可要试试?”
吴氏的手僵在半空,指尖不住颤抖:“我……我没有……”
沈鹤卿冷冷地看着她,指尖却轻轻抚过柜台一匹越罗,那料子光润如水,上面绣着繁复的宝相花。
他忽然轻笑一声,语气漫不经心:“这花样倒眼熟——上月查没的浙东走私船里,就有二十匹纹样一般的。”
话音未落,他目光陡然转向吴氏,笑意敛尽:“吴夫人,您家市籍簿上,今年的贩罗税,似乎还没报吧?”
吴氏手中的团扇“啪”地掉在地上,脖颈后的细发瞬间被冷汗浸湿。
她强撑着挤出冷笑:“沈别驾为这点家事滥用官威,就不怕刺史大人参你一本?”
沈鹤卿弯腰拾起团扇,指尖在扇骨上轻轻敲了敲,忽然从袖中抽出一卷牒文,在她面前展开:“巧了。昨日刺史刚批了本年漕船查验名单——”
他指尖在某行重重一敲,“周家的船,排在明日第一艘。”
吴氏的脸“唰”地褪尽血色,双腿一软,竟差点瘫坐在地。
周仲文慌忙扶住她,看向沈鹤卿的眼神里,已满是惊惧。
沈鹤卿却已转向祝听汐,冷峻的眉眼倏然化开:“夫人要的越州缭绫,已差人送回府了。”
他伸手拂去她肩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可要回去瞧瞧?”
祝听汐抬眸看他,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顺势将手虚搭在他腕间:“夫君既来了,自然同归。”
周仲文怔怔地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
暮色渐沉,沈鹤卿深粉色衣袍与祝听汐藕荷色的披帛在晚风中轻轻交缠,男人微微倾身的姿态,女人抬手拂去他肩上落花的动作,无一不昭示着旁人难以插足的亲密。
他垂下眼,心中那点苦涩被风一吹,更显冰凉,可顾不得滋味翻涌,还是快步追了上去。
“沈大人!”周仲文深深作揖,腰间的玉佩穗子垂落在地,“家母一时糊涂,还望大人海涵。”
沈鹤卿脚步未停,只略略侧首。
夕阳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更显得那双眼深不可测:“周郎君要道歉,找错人了。”
话音未落,他已抬手虚扶在祝听汐腰后,语气带上几分不易察觉的柔和:“走吧,府里的汤该凉了。”
周仲文僵在原地,看着那两道身影渐渐走远,终是垂首,将那句没说出口的“对不起”咽了回去。
回府的路是条僻静长街,青石板被日头晒得温热,两人并肩走着,影子被拉得很长。
“郎君怎的在那?”她终是忍不住开口。
沈鹤卿脚步微顿,袖中的手紧了又松。
他忽然转身直视她,眼中带着几分破釜沉舟的执拗:“你们今日出门,我就一直跟着。”
话一出口,又像是赌气般补充道:“从东市口的胭脂铺开始。”
祝听汐诧然抬眸,鎏金步摇的流苏晃出一片碎光。
他们明明还在冷战,这人倒坦诚得令人措手不及。
沈鹤卿见她这副模样,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知道,想让她敞开心扉,怕是没那么容易。
他放缓脚步,转了话头:“这几日宿在州衙,并非与你置气。”
他压低声音,“江南漕运出了岔子,刺史府与观察使正在角力,我也实在抽不身。”
祝听汐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扫出浅影:“我知晓了。”
怪不得这连续几日,秋嬷嬷都没往书房送餐食,前几日她还撞见小厮拿着沈鹤卿的衣服出门。
沈鹤卿突然握住她的手,触到指尖微凉,不由拢得更紧些:“周家二夫人是刺史宠妾赵氏的远房表姐。那赵氏上月刚诞下麟儿,刺史有意扶正。”
他声音又低了几分,“赵氏父亲虽是没落小官,但在润州官眷中颇有几分人脉。”
祝听汐心头一动,她从前困在内宅,消息闭塞。
难怪吴氏在周家那般嚣张,原是背后靠着这层关系。
她正思索着,忽觉掌心一暖,沈鹤卿竟将她的手整个包覆住。
“与你说明这些,是因我与润州官场众人素来不睦。”
沈鹤卿声音低沉,“你如今既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他们动我不得,难保不会将主意打到你头上。不过……”
他语气稍缓,“不必过于忧心,我自会护你周全。”
见她依旧沉默,沈鹤卿又添了句:“这几日宿在州衙处置公务,未曾及时告知,累你受人讥讽,是我的疏忽。”
祝听汐眼色复杂,抬眸望他:“你这是在赔罪?”
沈鹤卿脸上掠过一丝赧然。
分明是她欺瞒在先,此刻倒成了自己先低头认错。
他低声道:“汐娘,那日我负气而去,是我不该。只是下次,你莫要再说那些剜心的话了。”
祝听汐下意识便想否认,沈鹤卿却急忙打断了她的话。
“汐娘,”他的语气甚至带上了恳求,“若是还要说些我不爱听的话,就莫要开口了。”
那日她坦言,嫁给他全然是利用,未存半分真情。
他虽早心知肚明,却仍不愿亲耳听见这样的话。
愤怒之下,她以言语为刃,专挑最伤人的话说。
而他,宁愿掩耳不听。
两人一同回了府,沈鹤卿竟跟着祝听汐进了燕寝。
祝听汐抿了抿唇,气氛有些微妙,虽说僵局已破,那份生疏的尴尬却还萦绕着。
沈鹤卿坐在软榻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的纹路。
“那个周仲文……”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刻意的随意,“性子倒是温吞。”
祝听汐正在整理妆奁的手微微一顿。
铜镜里映出她蹙起的眉头:“不了解,我与他来往不多。”
“可你毕竟做了他两年堂嫂。”
“我嫁的是他兄长!”妆奁“啪”地合上,祝听汐转身直视他,“你若要问,也该问周正元如何。”
沈鹤卿一噎,他分明记得自己语气寻常,怎么倒像是踩了她的尾巴?
明明今日是他先递的台阶,这人倒好......
晚膳时,青瓷碗碟轻碰的声响格外清晰。
沈鹤卿夹起一箸鲈鱼脍,却转手放进了知意捧着的碟中:“给你家夫人添菜。”
祝听汐面不改色地咽下,唇上沾了点晶莹的油光。
夜色渐深,沈鹤卿倚在软榻上,书卷半掩着面容。
烛火在他睫毛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偶尔翻页时,衣袖带起的风里有一缕沉水香。
祝听汐捧着新得的话本,却总觉字句在眼前游走,那人的存在感太强,连书页摩挲的沙沙声都扰人心神。
更漏滴到三更时,祝听汐又一次抬眼看他。
沈鹤卿仍保持着那个姿势,仿佛书中真有颜如玉。
她忽然起身,裙摆扫过榻边小几。
屏风后水声淅沥,沈鹤卿这才放下早已拿反的书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