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的精确核算报告,像一份冰冷的死亡判决书,传遍了“希望号”所有还能接收信息的终端。两个月——六十个标准日——这是他们所有人生命倒计时的上限。这份报告没有使用任何煽情的词汇,只有冷酷的数字和图表,清晰地展示了能源核心的衰减曲线、生命维持系统的能耗基线、以及资源库存与时间轴的交叉点。
绝望,不再是一种模糊的情绪,而是变成了屏幕上一个个刺眼的红色数字,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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舰桥的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底。陈锋不再徒劳地尝试破解“默示录”或修复导航系统,而是将全部精力投入到能源系统的维护上,试图延缓那不可避免的衰减。他的眼窝深陷,嘴唇因缺水而干裂起皮,每一次在控制台上的操作都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专注。
“不行…核心区域的量子退化是不可逆的,我们只能尽量维持输出稳定,延缓衰减速度…”他对着通讯器向工程团队下达指令,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把所有非核心电路的能耗降到最低,包括…包括部分区域的照明和内部环境循环。”
命令下达,“希望号”内部变得更加昏暗和沉闷。原本就稀疏的灯光又被关闭了大半,只剩下主干道和关键岗位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照明,通道里阴影幢幢,仿佛潜藏着无形的怪物。空气循环减弱,舱室内开始弥漫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人体汗味、药物和金属锈蚀的滞涩气味。
莉娜批准了林的极限生存配给方案。当日的第一次配给发放时,领取点前死寂无声。每人分到的,是一块只有拇指大小、颜色灰暗、质地坚硬的高密度营养块,以及一小杯循环净化水。这点东西,仅能保证身体最基本的能量消耗,连缓解饥饿感都做不到。
一个面色蜡黄的年轻技术员看着手中那少得可怜的食物,喉咙滚动了一下,最终还是默默地塞进嘴里,用力地、几乎是带着恨意地咀嚼起来,仿佛在咀嚼这该死的命运。
艾拉将自己分到的那份营养块小心地掰成两半,将其中一半用干净的布包好,藏进了口袋。她知道,那几株奄奄一息的“希望薯”需要能量,哪怕只是从她牙缝里省出来的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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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娜召集了陈锋、林和状态稍好一些的艾拉,在她的舰长室进行了一次简短的会议。房间里的照明也被调暗了,只有桌上一盏孤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将四个人的脸映照得晦暗不明。
“情况你们都清楚了。”莉娜开门见山,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两个月,这是最乐观的估计。我们需要找到出路,或者…至少是延缓死亡的方法。”
陈锋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修复跃迁引擎是不可能的,缺少关键材料和设备。常规推进器就算部分修复,以我们剩余的能源,也飞不出这片死域,更别说找到合适的星球了。”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甘,“除非…我们能找到外部能源补充。”
“外部能源?”林嗤笑一声,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务实,“在这鬼地方?除了那个黑乎乎的玩意儿,还有什么?难道我们去把它拆了当柴烧?”他指向舷窗外那个依旧静止的“默示录”。
“我不是这个意思!”陈锋有些恼火,“我是说…探测显示附近有小行星带,也许上面有我们可以利用的矿物资源!比如高纯度的氦-3,或者其他高能物质!”
“开采?”林的反击更快,“用什么开采?我们的工程船在跃迁中损毁了大半,剩下的也缺乏采矿设备。派人穿着宇航服去手动开采?效率有多低?来回消耗的能源和生命维持资源,可能比采回来的东西价值还高!这不符合生存效率!”
“那你说怎么办?!坐在这里等死吗?!”陈锋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情绪激动,“总要尝试!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无谓的消耗只会让我们死得更快!”林也毫不退让地站起身,与陈锋对峙着,他瘦削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我的职责就是确保资源用在最有效的地方,而不是浪费在成功概率极低的冒险上!”
“有效?等死最有效!”
“至少能多活几天!”
两人剑拔弩张,压抑了许久的恐惧和压力在这一刻爆发成了激烈的冲突。昏黄的灯光下,他们的影子在墙壁上扭曲、晃动,如同两只困兽在做最后的争斗。
“够了。”
莉娜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切断了争吵。她依旧坐在那里,目光平静地扫过陈锋和林。
“陈锋,制定一个小行星带勘探方案,目标锁定能量富集度最高的区域。方案必须包含详细的能源消耗预算、风险评估和最低收益预期。”她的语气不容置疑,“林,根据陈锋的方案,重新核算资源分配,我需要知道,进行这次勘探,我们需要付出什么代价,以及,如果失败,我们的倒计时会缩短多少。”
她没有支持谁,也没有否定谁,而是将矛盾和风险量化,摆在了台面上。
陈锋和林都愣住了,随即,一种更深的无力感取代了愤怒。莉娜的方法,是将他们的生存,变成了一道冷酷的数学题。
“是…”陈锋颓然坐下,重新拿起数据板。
“…明白。”林也坐了回去,脸色更加苍白。
一直沉默的艾拉,突然轻声开口:“也许…也许不用去那么远…”她似乎有些犹豫,在莉娜的目光鼓励下,才继续说道:“我在检查‘希望薯’的时候,发现它们虽然快死了,但靠近根系的部位,出现了一些…不正常的晶体化现象。很微弱,但我之前从未见过。我检测了一下周围的土壤…有极其微弱的异常能量辐射残留,不同于飞船的能量 signature,也不同于外面那个…”她指了指“默示录”,“…更像是…某种矿物的辐射。”
陈锋猛地抬起头:“矿物的辐射?来自哪里?飞船内部?”
艾拉摇了摇头:“不确定。但‘绿洲’区的外舱壁,在跃迁中出现了几处细微的裂缝…也许…是来自飞船外面?来自…我们目前所处的这片空间本身?”
这个猜测让所有人都是一怔。他们一直将注意力集中在遥远的星云和小行星带,却忽略了可能近在咫尺的环境因素。
“检测它。”莉娜立刻下令,“陈锋,分出一部分传感器,扫描飞船外壳,尤其是‘绿洲’区附近的区域,重点检测那种异常能量辐射。艾拉,进一步分析那些晶体和土壤样本。”
新的可能性,像黑暗中突然闪过的一丝微光,虽然微弱,却瞬间改变了会议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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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结束后,莉娜独自一人来到舰桥下方的观景廊。这里原本是供船员放松的地方,此刻空无一人,灯光全灭,只有舷窗外那片紫红色星云提供的、诡异而不祥的照明。
她站在那里,看着远方那如同宇宙创口般的星云,又看了看近处那个始终沉默的黑色“默示录”。星云缓缓蠕动,仿佛拥有生命;“默示录”静止如山,代表着绝对的未知。
她的手下意识地抚摸着冰冷的舷窗。林和陈锋的争吵还在耳边回响。生存的压力已经将团队逼到了分裂的边缘。作为领袖,她不能表现出丝毫动摇,必须做出最理性、最冷酷的决定,哪怕这些决定会让双手沾满更深的罪孽。
就在她沉思的时候,一个压抑着的、断断续续的哭泣声,从观景廊角落的阴影里传了过来。
莉娜眉头微蹙,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
只见一个年轻的女技术员蜷缩在角落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小的、已经有些褪色的全息相框,相框里是一对笑容灿烂的中年男女。
“他们…他们还在庇护所…”女技术员哽咽着,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自责,“我应该留下的…我为什麽要上这艘船…我把他们丢下了…现在…现在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
莉娜认出了她,是导航组一个颇有潜力的年轻成员。她的父母是普通的维护工人,不在“火种”名单上,被留在了陷入混乱的庇护所。
看着女孩崩溃的模样,莉娜心中没有泛起丝毫怜悯,只有一片冰冷的麻木。这样的情景,在现在的“希望号”上,绝非个例。每个人都在背负着自己的罪孽和恐惧。
她没有出言安慰,也没有转身离开。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个沉默的审判者,听着那绝望的哭泣在空荡的观景廊里回荡。
个人的情感,在文明的生存压力和冰冷的宇宙法则面前,显得如此廉价和微不足道。
她抬起头,目光再次穿透舷窗,投向那片深邃的黑暗。
能源的倒计时在滴答作响,内部的裂痕在悄然蔓延,而外部的未知,依旧沉默如山。
他们的路,究竟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