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嫣最后也没敢追着问。
沈衍礼可真不是个会聊天的人。
一句话就给人聊死了。
要在宋家村办次婚礼的事情,曾嫣是知道的。直到夜里,宋父跟宋母才开口。她俩悄声的去看了日子,说是大年初五最好。
曾嫣自然没什么意见,一切都听家里的安排。
她只想着,是不是办了婚礼后,她跟傅淮的关系会更亲近一点呢?
这年上宋家也忙忙碌碌的。
越到日期曾嫣还越有点忐忑,沈衍礼带着她跟娇娇一起去省城挑嫁衣,这寒冬腊月真没什么好挑的,钱也都是傅淮出的。
这边跟浙省是真不太一样,发展不行,曾嫣还是头一回穿袄当嫁衣,她专门去影楼拍了照,到时候要寄给爸妈看,难得新奇的体验。
宋娇娇做宴都有经验了。
头天把食材都准备个半熟,第二天,乡亲们早早过来,添柴、炒菜,硬菜都是她一锅出,村里如今又是难得的大锅饭。
桌子、凳子都是凑的,一大堆人热热闹闹聚在院子里,傅淮带着人一一见过面,喊过人。又当着众人的面喊了爸、妈,鞭炮声乍响,铺了满路的红,空气里弥漫着硫磺跟冷风清冽的味道。
宋母牵着两个孩子的手,从兜里掏出来一个红布,拆开后,里面是一个银镯,没有任何的花纹,老旧的、古朴的,傅淮身体一僵,宋母道:“这是我家孩儿亲娘,留在这世上唯一的东西,也是她当时身上最值钱的。”
“如今也长大了,以后就交给你们保管了。”
傅淮的思绪飘得远了,觉得记忆里的画面清晰又模糊。
这个镯子,他依稀见过亲妈拿出来,也是这样的布包着,一层一层剥开,想换钱,最后忍住了,说要留着以后给他娶媳妇。
后来他亲娘死了,村里人都在争他家仅剩的那点东西,那些没碎的碗、桌椅,最后连带着镯子也不见了。
没想到。
宋母不吭不响,帮他要回来了。
他都记得,他来宋家的时候,总有外面的人碎嘴,最难听的时候,还有人说傅淮是宋父亲生的,傅淮亲妈不也是个没来路的寡妇吗。
那要不是亲生的,干嘛费这个劲儿?
宋母都扛住了。
她没在家里说过,不代表傅淮不知道。
傅淮这段时间的情绪一直都很稳定,结婚而已,他没什么好紧张的。
然而在这刻,他有了实感,没忍住泪眼婆娑,哽咽地弯下双膝,跪在父母面前:“爸、妈……”
宋家与他的恩情,比天还高。
他长长跪下,叩首。
旁边的曾嫣也跟着跪,喊道:“爸爸、妈妈。”
宋母摸摸这个,摸摸那个,没忍住揩了把泪:“都是好孩子。”
“这下你亲娘,也能合眼了。”
那年的大雨。
宋家村没多少事,哪怕是孤儿寡母的房子,他们要盖也盖得结结实实。听说别的村房子塌了,宋父就是个心软的,本想过去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结果就瞧见那么一幕——
那女人抬出来的时候,身体是僵硬的,整个人都跪在地面,像是紧紧护着什么,那两只眼睛都成青白色了,依旧闭不上眼。
宋父过去那群人就在吵个不停。
傅淮缩成一个团子,不像是个聪明的,呆呆的,也不说话。
听了半天才知道,无非就是两件事情,这寡妇死得太凄惨,村里的老人合了半天眼睛也合不上,身子掰了半天也掰不动,吓得人不行。二来,就是这傅淮养不养?谁来养。他还这么小,工分都不能算,张嘴就是吃白饭。没人愿意担他的粮食。
宋母瞧着那寡妇曝尸在路边,捐了点钱,说凑凑买个棺材,买不起,那好歹挖个坑,裹个草席,总不能让一直在外面待着。
宋父只看着那孩子,抽了一袋烟又一袋,最后才过去,问他:“你愿不愿意跟叔走?叔是宋家村的村长,叔家里就一个宝贝闺女,叔养得起你。”
傅淮都不记得他是怎么跟着宋父宋母回来的了。
直到宋娇娇那颗糖,把他的灵魂从遥远的地方叫了回来。
傅淮长这么大。
来宋家后头一次哭。
明明是喜事,他的哭声无比悲恸,在场没几个不掉眼泪的。
他从来没说过苦,也没说过在战场上时,那子弹几乎是擦着脑袋飞过去,炮弹就落在他不远处,热浪滚滚。好几次他都觉得自己要死了,恍恍惚惚总能看见宋家村,一想到养了他这么多年的爸妈跟妹妹,他咬着牙的活。
没还完。
他的命,不属于他自个。
他不能死。
“别哭,哭什么哭。大过年的,还结婚呢,你看谁家男人结婚哭成这个样子?”宋父拍着他的脑袋道。
傅淮不起,曾嫣也不敢起。
傅淮哭够了,搀起来一旁的曾嫣,把手镯重新交到宋母手里:“妈,这个还是你保管着吧。”
“您也是我妈,亲妈。”
沈衍礼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宋娇娇往他身上抹眼泪。
他紧抿着唇,片刻:“傅淮哭得真瘆人。”
他还是头一次见。
紧接着,宋娇娇伸手往他胳膊上扭,没扭着皮肉,都是衣裳,哭哭戚戚道:“胡说八道什么呢,我哥多不容易。”
沈衍礼没看出来他哪里不容易。
就觉得傅淮真他妈的好命。
碰上宋父、宋母,他亲娘别说在底下合眼了,估计早早就放下心赶去投胎了。
养活这么个儿子,不容易的应该是宋家。
但不管是宋父还是宋母,又或者宋娇娇,她们从来没说过自个的功劳,仿佛本该如此,仿佛傅淮就是这家里原有的一份子。
宋父高兴。跟这个喝酒,跟那个喝。
宋母也跟人乐,说总算能了下来一桩心事了,她是没催,她也着急,傅淮年岁那么大了,总不找媳妇,她都担心是不是有啥毛病,这下就好了。
夜里。
宋娇娇睡不着。
好像人上了年纪后,就总喜欢想之前的事情。
傅淮从小就闷,宋娇娇不出去玩,他就不会出宋家的门,从来不要东西,只知道闷头干活,哪怕宋父给了他零花钱,他也都要全花在宋娇娇身上。要是有人当着他的面,说宋娇娇一句不好,他就要黑脸,搞得村里小孩有段时间都不敢跟她玩,总怕她哥哥打他们。
“真好啊。”
宋娇娇在沈衍礼胸口落下一滴泪:“哥哥终于有他自己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