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应了声,持着钵盂,走到街边一户高门楼前,叩门求水。不多时,门开一缝,一富态老者探出头来,见是个游方和尚,倒也客气,问道:“长老有何事?”
悟空道:“老施主,贫僧是东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经的,路过宝地,我师父口渴,特来化些清水解渴。”
那老者脸上堆笑:“原来是远来的圣僧,失敬失敬!快请进,用些茶饭。” 态度甚是热情。
悟空心道这地方人倒也和善。不料随老者进了厅堂,老者吩咐下人看茶,却迟迟不见端来。
老者搓着手,面带难色道:“这个……圣僧啊,非是小老儿吝啬,只是我家有规矩,一茶一饭,皆需银钱交易,方能心安。不知圣僧可否布施些许银钱,哪怕一个铜板,小老儿也立刻奉上清茶净水,还有素点奉上。”
悟空一愣,以为听错了,道:“老施主,化缘乃是僧家本分,施舍结缘,功德无量。怎地还要银钱?”
老者赔笑道:“圣僧有所不知,此乃本镇风俗。便是清水一滴,也需银钱买卖,从无白送之理。”
悟空心头火起,但碍于师父平日教诲,强忍怒气,转身又走了几家。连走四五户人家,情形竟是一般无二!家家都是热情相迎,口称“圣僧”,但一提到化水化斋,便都面露难色,言明须付银钱,分文不能少。
有一家甚至言道:“圣僧莫怪,便是佛祖亲至,欲饮我家一滴水,也需留下买水铜钱。”
悟空再也按捺不住,回到三藏身边,气冲冲将情形说了。三藏叹道:“阿弥陀佛,竟有此事?出家人身无长物,哪来银钱?罢了,忍一忍,出镇再寻水吧。”
悟空却不依,道:“师父稍待,俺老孙偏不信这个邪!” 说罢,又走到最近一户人家,举起金箍棒,作势欲打,怒道:“你这老儿,好不晓事!俺老孙保唐僧西天取经,乃是天大功德!讨碗水喝,竟敢要钱?再不拿来,吃俺老孙一棒!”
那户主是个中年胖子,见悟空凶恶,吓得面如土色,瘫软在地,连连作揖:“爷爷息怒!爷爷息怒!非是小人不给,实是……实是祖上规矩,镇中风俗,小人不敢违背啊!小人情愿送水,只求爷爷莫要声张,否则被邻里知晓,小人在这镇上便难做人了!”
话虽如此,他却依旧死死捂着腰间钱袋,毫无取水之意。
八戒在一旁看得真切,嘟囔道:“你这人,真是要钱不要命!我师兄这棒子下去,你便有万贯家财,又去何处享用?”
悟空见他那般模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总不能真为一碗水打死人。三藏更是严守比丘戒律,坚决不收信众钱财,身无分文。
最后悟空摸出几钱散碎银子,丢给那户主,没好气道:“拿去!快取水来!”
那户主见了银子,如同见了亲爹,立刻爬起身,满脸堆笑,飞也似地跑去,不仅端来满满一钵盂清澈凉水,还附赠了几样精细素点。师徒四人这才得以解渴充饥。
饮水尚且如此,借宿更是妄想。四人只得寻到镇上一家客栈。住店钱自是少不了,悟空又掏出些银子,开了两间上房。三藏独住一间,八戒与沙僧同住一间,悟空则道:“俺老孙睡不睡都成,这地方透着古怪,俺晚上便在院里值夜,看守行李马匹。”
安置妥当,师徒四人正在院中说话,忽见隔壁房门打开,走出一位客商打扮的中年人。那人猛一见悟空、八戒模样,吓得“哎呀”一声,险些跌倒。三藏忙上前合十解释:“施主莫怕,这是贫僧的徒弟,相貌虽凶,却是好人,保贫僧西天取经的。”
那客商惊魂稍定,仔细打量,见三藏宝相庄严,言语和善,这才放下心来,拱手道:“原来是东土圣僧,失敬失敬。”
悟空见他不是本地人打扮,便趁机问道:“这位先生,俺老孙有礼了。敢问这于门镇的人,为何都这般吝啬?连碗水都舍不得布施,非要银钱?”
那客商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道:“几位长老初来乍到,有所不知。此处风俗,确是与别处大不相同。若不嫌弃,请到房中一叙。” 说罢,将师徒四人让进自己房中,掩上门,细细道来。
“此镇名为于门镇,镇上居民,十有八九都姓汪。说起来,这全镇的根子,都源于一人,名叫汪于门……”
原来,这汪于门并非本地人氏,乃是一外乡破落户,流落至此,在一家盐行做伙计。此人胆大心细,精明过人,又极其刻苦,攒了几年工钱,便租了条小船,开始跑些小生意。
凭借其精明的头脑和吝啬的习性,资本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大,不过二三十年,竟拥有了一支庞大的船队,成为沧浪江上有名的船商,家资巨万。
但这汪于门,其吝啬程度,可谓旷古绝今,真真是一钱不使、二钱不用,数米而食、秤柴而炊。他在自家客厅的屏风上,亲自书写了一张告示,贴在上面,内容令人咋舌:
“一、予本性愚蠢,淡薄自守,一应亲友,凡来借贷,俱分厘不应,免赐开口。
二、予有寿日、喜庆诸事,一应亲友,只可空手来贺,莫送礼物。或有不谅者,即坚送百回,我决定不收。至于亲友,家有寿日喜庆诸事,我亦空手往贺,亦不送礼,庶可彼此省事。
三、凡冬时年节,俱不必踵贺,以免往返琐琐。
四、凡请酒最费赀财,我既不设席款人,我亦不到人家叨扰,则两家不致徒费。
五、寒家衣帽布素,日用器物,自用尚且不符,凡诸亲友有来假借者,一概莫说。
愚人汪于门谨白。”
沙僧听至此处,难得开口,叹道:“阿弥陀佛。弟子昔日行道,积攒外功,也曾遍走四大部洲,似这般将吝啬刻入规章、昭告天下之人,实是首见。”
客商续道:“后来,汪于门置买了许多临街市房,租与人开店铺,坐收租金。他怕租户拖欠,定要预先收取大笔押金。
租金十日一兑,过期便从押金里扣,账目算得清清楚楚,账本都藏在贴身的肚兜里,日夜不离身。他每日天不亮就起床,直忙到深夜,还常常提个灯笼,四处奔走讨租,风雨无阻。”
“有人劝他:‘汪员外,你家大业大,何不请个主管帮忙打理,也省得自家辛苦?’
你们猜他如何回答?”
客商模仿汪于门的语气道,“‘若请了主管,便要付他薪资,每年最少也得十多两银子!又得每日管他三餐饭食。他是外人,不好怠慢,吃了几日青菜豆腐,少不得要寻些荤腥给他解馋。
遇个不喝酒的还好,若是会喝酒的,过了十天半月,熬不住酒瘾,难免又要讨杯酒来救渴,极少也得半斤四两酒奉承他。有这许多费用,我如何敢请人?宁可自己辛苦些,况且银钱经过自家手,我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