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丝微弱却熟悉的波动,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陆昭衍已然变得冰冷沉寂的心湖中,激起了一圈细微却清晰的涟漪。阴煞墨的污秽,活人受伤后的血气,还有一丝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的痛苦与惊惶——绝不会错!
是那个黑衣人!他果然未曾远离,一直潜伏在暗处窥伺,并且因昨日秦绛破阵的反噬而受了伤!
一股冰冷的、并非源于愤怒而是近乎本能的杀意,自陆昭衍丹田那新生的阴元中升起。这杀意纯粹而凛冽,如同冬夜寒霜,不带丝毫情绪波动,却更加令人胆寒。
“爷爷,”他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他受伤了,在西北方向,约两条街外。”
陆怀真刚收拾完阵法残局,闻言猛地抬头,看到孙子那双深邃冰冷、不含人类情感的眸子,心头不由一紧。此时的陆昭衍,气质已然大变,冷静、漠然,仿佛一台只为达成目标而存在的机器。
“你想做什么?”老人沉声问道,手中下意识地握紧了那枚暂时沉寂的守宅纸将木匣。
“找到他。”陆昭衍的回答简单直接,“或者,留下他。”
他感受着体内那奔腾的、冰冷的力量,迫切需要一场实战来验证和掌控。而那受伤的黑衣人,无疑是最好不过的猎物与磨刀石。
陆怀真深知劝阻无用,孙子的状态已然不同往日,且那黑衣人确是心腹大患。他迅速做出决断:“我与你同去!但切记,穷寇莫追,以防有诈!”
爷孙俩不再多言,迅速行动。陆昭衍在前引路,他新获得的敏锐感知如同最精准的罗盘,牢牢锁定着那丝正在缓慢移动的污秽血气。他的脚步轻盈无声,落地近乎鬼魅,周身阴气自然收敛,与环境几乎融为一体。
陆怀真紧随其后,手持那柄已化为凶刃的青铜短刀,刀身那道暗红血管纹路在黑暗中隐隐搏动,散发出嗜血的渴望。
夜色深沉,小镇的街道寂静无人。两人如同两道幽灵,穿梭于狭窄的巷道与屋檐的阴影之下,迅速朝着西北方向逼近。
越靠近目标,空气中的异样越发明显。除了那阴煞墨与血气的混合味道,更增添了一股浓郁的、用于掩盖行踪的草药腥气,以及一种细微的、仿佛无数细小甲虫爬行的窸窣声。
最终,陆昭衍的脚步在一处偏僻的、几乎被废弃的义庄前停下。这里远离民居,院墙坍塌大半,残破的大门虚掩着,里面黑漆漆一片,散发着木材腐朽和泥土腥气。那黑衣人的气息,最终消失于此。
义庄,停放无名尸首或暂厝棺木之地,本就是极阴之所,确实是藏身和疗伤的绝佳地点,却也意味着无尽的凶险。
陆怀真脸色凝重,示意陆昭衍小心。他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
门内是一个不大的院落,荒草齐腰,散落着几具早已腐朽破败、露出森白木料的空棺材。正堂的大门洞开,里面没有灯火,只有一股更加浓郁的、混合着尸臭、草药和阴煞墨的怪味扑面而来。
而那股“窸窣”声,正源自正堂之内!
陆昭衍瞳孔中幽蓝微闪,视觉瞬间穿透黑暗,看清了堂内景象——
只见一个穿着黑色宽大斗篷、脸上覆盖着薄纱(眼纱)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盘膝坐在地上。他身边散落着许多药草和符纸,其裸露的后颈皮肤上,赫然印着一个清晰的、仿佛被极寒冻结又撕裂的幽蓝色手印!手印周围的血肉呈现出诡异的青黑色,正不断向外渗出粘稠的黑血。显然,这就是秦绛昨日随手一击留下的创伤。
而此刻,那黑衣人正手忙脚乱地将一把把绘制着诡异符文的黄色纸钱洒向四周。那些纸钱一落地,便迅速被一层蠕动着的、黑乎乎的如同潮水般的细小甲虫覆盖!这些甲虫疯狂地啃噬着纸钱上的符文,每啃噬一张,黑衣人后颈的伤口黑血流淌的速度便减缓一分,那些甲虫的身体则变得更加漆黑油亮,散发出更浓郁的邪气!
他在用一种极其邪门的方法,驱使这些诡异的“噬符虫”吞噬蕴含阴煞之气的纸钱,以此来中和、转化侵入体内的秦绛的寒煞之力!
似乎是察觉到有人闯入,黑衣人猛地回头!薄纱之下,那双眼睛爆发出惊怒交加的光芒!他显然没料到对方竟能如此快找到这里,而且来得如此悄无声息!
“找死!”黑衣人沙哑地嘶吼一声,也顾不上疗伤,猛地一拍地面!
地上那些啃饱了符文的噬符虫瞬间如同炸开的黑云,嗡地一声腾空而起,化作一股黑色的旋风,朝着门口的陆家爷孙猛扑过来!这些虫子口器锋利,不仅能噬符,更能啃噬血肉魂魄!
与此同时,义堂角落那些停放着的、盖着破旧白布的棺木,也发出了“咚咚”的闷响,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里面用力撞击棺盖!
陆怀真脸色一变,急忙挥动手中煞刃,刀光一闪,凌厉的凶煞之气劈出,瞬间将最前方的一片虫云斩落,化为焦黑的残渣。但虫云数量太多,前仆后继,煞刃一时也难以尽数抵挡。
陆昭衍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面对汹涌而来的虫云,他眼中没有丝毫惧色,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漠然的审视。
他缓缓抬起右手,丹田内那新生的、冰冷死寂的阴元悄然运转,顺着手臂经脉流淌而出。
没有咒语,没有符箓。
他只是朝着那扑来的黑色虫云,轻轻张开五指,然后,虚空一握。
霎时间,以他手掌为中心,前方丈许范围内的空气温度骤然暴跌至绝对零度以下!一股无形却霸道无比的极寒领域瞬间生成!
那些疯狂扑来的噬符虫,连同它们煽动的翅膀、锋利的口器,甚至它们身上携带的微弱邪气,都在这一刻被瞬间冻结!仿佛时间停滞了一般,无数细小的黑色虫豸凝固在半空中,保持着前扑的姿势,然后如同黑色的冰雹般,噼里啪啦地掉落一地,摔得粉碎!
一招!
仅仅是凭借对自身阴寒力量的初步掌控,便轻而易举地化解了这波诡异的虫潮攻势!
连那黑衣人都惊呆了,薄纱下的眼睛瞪得滚圆,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神色。他显然无法理解,短短一日不见,这少年为何会发生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其身上的阴寒之力竟精纯霸道至此?!
陆怀真也愕然地看着孙子,心中五味杂陈。
陆昭衍缓缓放下手,感受着刚才那瞬间力量释放的流畅与冰冷,心中无悲无喜。他抬步,朝着堂内因惊骇而暂时僵直的黑衣人,一步步走去。
他的脚步落在义堂腐朽的地板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却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周身弥漫的冰冷死寂之气,甚至让堂内那些躁动的棺木都暂时安静了下来。
“你……”黑衣人声音嘶哑,下意识地后退,受伤的身体让他动作踉跄,“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陆昭衍没有回答。他只是继续逼近,那双深邃的眸子锁定着黑衣人,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黑衣人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猛地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身旁尚未用完的纸钱上,双手急速掐诀!
那些沾染了精血的纸钱瞬间无风自燃,化为一道道漆黑的火焰,火焰扭曲,竟化作数个面目狰狞、嘶嚎着的鬼首,朝着陆昭衍噬咬而来!
与此同时,他猛地转身,朝着义堂最深处那口最大的、棺盖已然打开一条缝隙的黑漆棺材扑去!显然是想借助那口棺材逃脱!
陆昭衍面对扑来的黑焰鬼首,不闪不避。左手指尖的弯月印记微亮,一股更加古老威严的寒意自主弥漫开来。
那些黑焰鬼首在靠近他身周三尺之时,便如同遇到了克星,发出凄厉的惨叫,火焰迅速黯淡、缩小,最终“噗”的一声尽数熄灭,化为青烟消散!
而此刻,黑衣人已经扑到那口黑漆棺材前,半个身子都探了进去!
“留下!”
陆昭衍冷喝一声,速度骤然爆发,身形如同鬼魅般一闪,瞬间跨越数丈距离,右手五指成爪,直抓向黑衣人的后心!
指尖乌黑的指甲划破空气,带起五道凌厉冰冷的阴风!
黑衣人亡魂大冒,拼尽全力向棺内缩去!
刺啦——!
一声布帛撕裂的脆响!
陆昭衍的五指未能抓住黑衣人身体,却狠狠地抓下了他背后的一大片斗篷,连同斗篷下似乎藏着的一件硬物!
那黑衣人发出一声闷哼,彻底缩入棺中,那棺盖“砰”的一声猛地合拢!紧接着,整个棺材发出剧烈的震动,表面浮现出无数扭曲的符文,然后猛地向下一沉,竟直接沉入了地底,消失不见,只留下一个黑黝黝的、散发着土腥气的窟窿!
地遁之术!
陆昭衍站在原地,手中抓着那片撕裂的黑色斗篷碎片。碎片之下,是一个仅有巴掌大小、触手冰凉坚硬、造型古怪的黑色令牌。
令牌非金非木,沉重异常,正面雕刻着一座云雾缭绕、形制诡异的祭坛图案,与《纸扎名录》中那幅插图有几分相似,却更加狰狞;背面,则刻着一个古篆字的——
“魙”(zhān)。
与此同时,他身侧空气微动,秦绛的虚影再次无声浮现。
她的目光,第一次完全忽略了那遁逃的黑衣人,而是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冰冷杀意与憎厌,聚焦于陆昭衍手中那块黑色令牌之上。
尤其是那个“魙”字。
她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冰冷与森然,甚至带着一丝极其细微的、仿佛触及了某种极致痛楚的波动:
“这东西……为何……还在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