磐石殿静室,死寂被一种更加粘稠、更加危险的暗流所取代。
夜明珠的清辉下,祁瑾晏不再闭目对抗痛苦,而是睁着一双深邃如寒潭的眼,那里面猩红未褪,却沉淀下骇人的冷静与审视。他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一遍遍刮过旁边担架上那个陷入半昏迷状态的女人——秦湘湘。
“逆转璇玑”……
这四个字如同鬼魅,在他脑海中反复回荡。不是疑问,而是笃定。这个女人,绝不仅仅是秦家那个懦弱无能、被迫冲喜的嫡女。她懂得失传的古法,能引动诡异的血契,甚至在意识涣散时,本能地道出疏导他体内狂暴力量的秘术……她身上,缠绕着太多不合常理的迷雾。
杀意并未消散,只是被更深的算计所覆盖。在弄清楚这迷雾背后的真相,在彻底掌控这该死的血契之前,她……必须活着。甚至,要让她“有用”。
他的思绪飞快转动,属于摄政王的权谋本能再次占据上风。听雪阁的毁灭,伏瑶的出现与覆灭,王府内外的动荡……这一切,都需要他立刻掌控。而身边这个女人,既是变数,或许……也能成为棋子。
就在这时,静室厚重的玄铁门外,传来三声极有规律的、轻微的叩响。那是陈锋与他约定的暗号。
祁瑾晏目光微闪,压下体内依旧翻腾的痛楚,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进。”
玄铁门无声地滑开一道缝隙,陈锋魁梧的身影闪入,随即门又迅速合拢。他依旧一身染血的玄甲,脸色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惯有的沉凝与锐利。他单膝跪地,垂首禀报:
“王爷,府内外已初步肃清,铁卫营全面接管防务。苏副将与老医官伤势稳定,已移至‘杏林居’救治。伏瑶尸骨无存,其残留器物正在查验。”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只是……百草阁尽毁,动静太大,恐怕……宫中已然知晓。”
祁瑾晏面无表情,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身下的软垫。宫中知晓是必然,关键在于皇帝的态度,以及……那些潜藏在暗处的眼睛,会借此生出多少事端。
“封锁消息,能瞒多久是多久。”他冷声道,“对外宣称,王府遭不明势力突袭,本王与王妃受惊,需静养。所有探视,一律回绝。”
“是。”陈锋领命,随即抬眼,目光快速扫过旁边担架上气息微弱的秦湘湘,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王爷,王妃她……”
“死不了。”祁瑾晏打断他,语气淡漠,“看好她。没有本王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她也不得离开此室半步。”他顿了顿,补充道,“她的伤势,让医官按时处理,用最好的药。”
陈锋心中微震。王爷对王妃的态度……似乎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从之前的杀意凛然,到此刻的……禁锢与保全并存?他不敢多问,只是沉声应道:“属下明白。”
“还有,”祁瑾晏的目光再次落到秦湘湘苍白脆弱的脸上,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算计,“去查。查秦湘湘的过去,查她入府前所有接触过的人,事无巨细。尤其是……她是否接触过苗疆蛊术,或者……其他什么不该接触的东西。”
他要将她的一切,彻底翻出来。
“是!”陈锋心头一凛,知道王爷这是要对王妃的底细彻查到底了。
禀报完毕,陈锋悄然退去,静室重归死寂。
祁瑾晏重新闭上眼睛,开始尝试按照记忆中那模糊的“逆转璇玑”法门,引导体内冲突的力量。过程极其凶险痛苦,冰寒煞气与那丝邪异力量如同两条失控的恶龙,在他的强行疏导下疯狂挣扎,每一次冲撞都让他经脉欲裂,额角冷汗涔涔。但他忍耐着,凭借强悍的意志力,一点点地,试图在那狂暴的乱流中,建立起一丝极其脆弱的平衡。
而另一边,陷入半昏迷的秦湘湘,意识正沉浮在无尽的黑暗与混乱的记忆碎片里。
· 现代实验室,无影灯冰冷刺眼,挚友林薇端着那杯水,笑容温柔背后是淬毒的刀。“湘湘,休息一下吧,你的研究数据……我会帮你‘好好’处理的。”
· 古代秦家祠堂,戒尺落在掌心,钻心的疼。周围是族人冷漠的脸。“嫡女?连给王爷冲喜都寻死觅活,真是丢尽了秦家的脸!”
· 听雪阁,冰冷的牙齿刺入脖颈,剧痛中却有一种诡异的生命力被攫取、又仿佛有某种东西随之注入的奇异感觉……
· 暖玉池,赤金与暗红的力量不受控制地交融,毁灭的风暴中,灵魂仿佛被另一个狂暴而痛苦的存在紧紧缠绕……
· 还有……磐石殿内,那双猩红的、充满审视与计算的眼眸……
恨!滔天的恨意!对林薇,对秦家,对这不公的命运,对那个将她卷入漩涡、强行捆绑的男人!
可为何……在那恨意的缝隙里,会闪过听雪阁内,他蛊毒发作时那纯粹的痛苦与脆弱?会闪过自己以血绘制符文时,那冰冷决绝下的……一丝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不愿他就此死去的念头?
混乱。比身体的痛苦更甚的混乱。
就在这意识混沌之际,一股温和却坚定的药力,顺着她手腕的伤口和心口的烙印,缓缓渗入。如同干涸的土地迎来细雨,那玉髓生肌膏和“回春引”残存的药效,在医官精妙的手法下,开始滋养她枯竭的经脉,温和地对抗着噬心邪力的反噬。
剧痛似乎……减轻了一丝?
模糊中,她仿佛听到有人在她耳边低语,声音陌生而恭敬:“王妃,得罪了,属下为您换药。”
是……祁瑾晏的人?
他……不是想杀她吗?为何又要救她?
疑惑如同水底的暗礁,在她混乱的识海中悄然浮现。
不知过了多久,换药的医官悄然退去。
静室内,只剩下两人深浅不一的呼吸声。
祁瑾晏依旧在闭目调息,强行疏导力量的痛苦让他脸色愈发苍白,但周身那狂暴紊乱的气息,似乎……真的微弱了一丝?那“逆转璇玑”的法门,竟真的起了一丝作用?
而秦湘湘,在药力的作用下,意识从完全的混沌中,挣扎着……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清明。
她极其艰难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视线先是模糊,然后逐渐聚焦。映入眼帘的,是冰冷粗糙的石顶,以及……旁边担架上,那个闭目调息、眉头紧锁、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冰冷气息的男人。
记忆的潮水瞬间回涌,带着清晰的恨意与那诡异的羁绊感。
她下意识地想要挪动身体,远离他,却发现自己浑身软绵绵的,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左手手腕和心口的剧痛依旧清晰,但比起之前那撕心裂肺的噬咬感,似乎……缓和了许多?
是……他让人治的?
为什么?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祁瑾晏身上。看着他苍白的脸,紧蹙的眉,额角未干的冷汗,以及……那只搭在身侧、指节因为用力疏导内力而微微泛白的手。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她心中翻涌。恨意、戒备、疑惑……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那脆弱与强大并存的矛盾所吸引的……探究?
就在这时,祁瑾晏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注视,猛地……睁开了眼睛!
四目,再次于清冷的珠光下,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
他的眼中,是未散的痛楚,被打扰的不耐,以及深不见底的审视与冰冷。
她的眼中,是初醒的茫然,未褪的恨意,以及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探究与无措。
静室内的空气,仿佛又凝固了。
这一次,没有剑拔弩张的杀意,没有歇斯底里的对抗。
只有无声的、更加复杂的……相互打量与猜度。
他看着她眼中那丝鲜活了许多(尽管依旧带着恨意)的神采,心中冷哂。果然,死不了。而且,似乎……恢复得比他预想的要快?这女人的生命力,倒是顽强得很。
她迎着他那冰冷审视的目光,心口的烙印似乎又隐隐作痛,但这一次,那痛楚中,仿佛掺杂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源自他体内力量被疏导后传来的……平和波动?
两人都没有说话。
沉默,在冰冷的石室中蔓延,却不再是纯粹的敌意,而是混合了太多无法言说的算计、疑惑与那该死的、无法摆脱的血契牵引。
磐石依旧冰冷。
但深埋于地底的暗涌,却已悄然改换了流向。
一丝微澜,在这看似坚不可摧的对峙之下,无声无息地……荡漾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