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墨韵堂内仿佛凝滞,又仿佛在痛苦与挣扎中被无限拉长。三日光阴,就在烛火明灭、汤药气息与那无声的生死抗争中悄然流逝。
第三日黄昏,残阳的余晖透过窗棂缝隙,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几道斜长的、如同血痕般的光带。
软榻上,祁瑾晏的胸膛起伏已然趋于平稳,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带有那种濒死的急促。他脸上的青黑之气尽褪,只余下重伤失血后的苍白,但那紧蹙的眉峰却缓缓舒展开来,仿佛体内那场惨烈的“战争”终于暂时分出了胜负。一股微弱却异常精纯冰冷的本源气息,正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在他千疮百孔的经脉中极其缓慢地自行运转,滋养着破损之处,并将那些残余的、已被初步炼化的毒素逼至角落,缓缓消磨。
他依旧昏迷,但生命的火种已然重新点燃,并且……比之前更加凝练了一丝?那强行炼化剧毒、在生死边缘挣扎的经历,似乎无形中锤炼了他的意志与本源。
而他对面,秦湘湘的变化则更为明显。
她脸上那骇人的死灰色已然褪去,虽然依旧苍白透明,却隐隐透出了一丝属于活人的莹润光泽。唇瓣的乌紫肿胀消退了大半,只留下淡淡的青影。最令人惊异的是她心口那烙印,搏动变得低沉而规律,不再散发邪异黑气,反而隐隐与那流转的灰蒙气息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和谐。皮肤下那蛛网般的乌黑脉络也已消失无踪。
她体内的剧毒,似乎被那灰蒙气息与通过血契反馈而来的祁瑾晏的本源力量共同压制、乃至……部分同化了?虽然未能根除,却已无法再威胁她的生命。而她自身的生机,在那场毁灭性的冲突后,仿佛破而后立,虽然总量依旧微弱,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韧性。
老医官再次为两人诊脉后,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却又充满困惑的神情。
“王爷体内剧毒已压制大半,本源虽损,却意外地更加凝实,自行恢复速度远超预期,苏醒……或许就在这两日。”
“王妃……更是奇迹!毒入心脉竟能生生稳住,且体内那股奇异气息似乎与残毒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甚至……反哺着她的生机?老夫……闻所未闻!”
陈锋听着禀报,看着榻上气息逐渐平稳的两人,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松弛。他知道,最危险的关头,或许已经过去了。
然而,身体的危机暂解,意识的复苏,却往往伴随着更加复杂的局面。
是夜,月明星稀。
祁瑾晏的意识,率先从无边黑暗与混乱痛苦的泥沼中,挣扎着浮出了水面。
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深邃的瞳孔中,先是一片空茫,随即迅速被冰冷的锐利与沉淀的痛苦所取代。玄幽祠的惨烈、墨韵堂的刺杀、毒素侵蚀心脉的剧痛……所有的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回涌,让他瞬间明晰了自身的处境。
他还活着。
而且……体内的蛊毒,似乎因为这次剧毒的冲击与炼化,反而……沉寂了许多?那冰寒煞气运转间,虽然依旧带来刺痛,却不再有之前那种失控躁动之感。
是因祸得福?还是……与那女人有关?
他的目光,几乎是本能地,转向了对面软榻上的秦湘湘。
她依旧安静地躺着,呼吸清浅,面容苍白却平静,仿佛只是陷入了沉睡。但祁瑾晏能通过血契清晰地感觉到,她体内那微弱却顽强的生机,以及……那一丝与自己本源隐隐共鸣的、奇异的灰蒙气息。
是她……
在玄幽祠挡在他身前,将力量灌入他体内。
在墨韵堂强行唤醒他,替他吸出剧毒……
这些画面,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中闪过。
恨意,依旧如同基石,牢不可破。这该死的血契,这被迫的捆绑,这女人身上隐藏的无数谜团……
但,那恨意的坚冰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松动。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水底的暗流,在缓缓涌动。
他需要她活着。
不仅仅是因为血契。
更因为……她展现出的价值,远超他的预期。
就在祁瑾晏心思电转、审视着秦湘湘时——
仿佛感受到了他那锐利而复杂的目光,秦湘湘那覆盖着浓密睫羽的眼睑,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随即,在她体内,那原本缓慢流转的灰蒙气息,似乎受到了某种刺激,速度陡然加快了一丝!心口的烙印也随之微微发热!
她的意识,也正从漫长的黑暗与痛苦中,艰难地……苏醒过来。
首先恢复的是感知。
剧痛过后残留的、遍布全身的酸痛与无力。
喉咙如同火烧般的干渴。
以及……那道落在自己身上,冰冷、审视、充满了复杂算计的……目光!
是他!
祁瑾晏!他醒了!
这个认知让秦湘湘的心猛地一紧,残存的睡意瞬间消散无踪!恨意、戒备、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瞬间充斥了她的心头。
她不能在他面前露出任何软弱!
她强行压下身体的不适与内心的波澜,那浓密的睫羽再次颤动了几下,然后……缓缓地、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平静,睁了开来。
四目,在昏黄的烛光下,猝不及防地……再次相对。
他的眼中,是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审视、算计、一丝尚未散尽的痛苦,以及……某种她看不懂的复杂幽光。
她的眼中,则是一片强行镇定的清明,底下隐藏着刻骨的恨意、冰冷的疏离,以及……一丝不愿示弱的倔强。
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没有同生共死的温情。
只有无声的、更加尖锐的……对峙。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最终还是祁瑾晏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因为重伤初醒而异常沙哑低沉,却带着惯有的冰冷质感:
“你醒了。”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仿佛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秦湘湘抿了抿依旧干涩的唇,试图说话,却只发出了一声气音。她艰难地动了动手指,指向旁边矮几上的水杯。
祁瑾晏目光微闪,并没有动,只是淡淡地看着她。
秦湘湘与他对视着,眼中闪过一丝屈辱与怒意。她知道,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强调着两人之间那不平等的关系,提醒着她此刻的虚弱与依赖。
她不再看他,倔强地试图自己撑起身体去拿水杯,然而仅仅是抬起手臂这个简单的动作,就让她眼前一阵发黑,浑身虚脱得没有一丝力气,重重地跌了回去,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看着她那狼狈却依旧不肯服输的模样,祁瑾晏眼底那丝幽光似乎波动了一下。他依旧没有动,却对着门外沉声道:“来人。”
守在外间的侍女立刻应声而入。
“给王妃喂水。”他命令道,目光却依旧没有从秦湘湘脸上移开。
侍女小心翼翼地将温水喂到秦湘湘唇边。
清冽的水流滋润了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舒适。秦湘湘缓了口气,感觉恢复了些许力气。她推开侍女的手,自己接过水杯,小口小口地喝着,动作缓慢却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疏离。
整个过程,祁瑾晏始终沉默地看着,没有说话。
直到秦湘湘放下水杯,重新靠回软榻,他才再次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
“这次,算本王欠你一次。”
秦湘湘闻言,抬起眼帘,看向他,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而略带嘲讽的弧度:“王爷言重了。救你,不过是自救罢了。你若死了,我也活不成。”
她将两人的关系,赤裸裸地定义为纯粹的利益捆绑,不留丝毫余地。
祁瑾晏看着她那冰冷的、带着刺的笑容,眼神深邃了几分。他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认,只是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
“黑巫教余孽未清,朝中暗流涌动。这次刺杀,绝非偶然。”
他是在提醒她,危机远未解除。他们依旧处在风暴的中心。
秦湘湘自然明白。她想起那个诡异的侍女,想起门外那淬毒的短刃,心中寒意更盛。
“王爷打算如何?”她问道,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她知道,这个男人醒来,意味着权力的博弈将再次开始。而她,恐怕依旧无法置身事外。
祁瑾晏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她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以及她体内那通过血契隐隐传来的、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气息波动。
这个女人的价值,比他想象的更大。
但也……更加危险。
“你先养好伤。”他最终说道,语气不容置疑,“其他的,本王自有安排。”
说完,他不再看她,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锋耗尽了力气,又或者,是在无声地宣告着谈话的结束。
秦湘湘看着他那副掌控一切的模样,心中冷笑,却也没有再说什么。
她知道,现在不是撕破脸的时候。
两人之间,那因同生共死而短暂模糊的界限,在意识苏醒的这一刻,被更加清晰地……重新划定。
恨意与算计依旧是底色。
但那涅盘重生后残存的微光,与那同命相连的诡异羁绊,却也如同藤蔓,在这冰冷的底色之上,顽强地……缠绕、生长。
未来的路,注定不会平坦。
而这墨韵堂,不过是风暴眼中,短暂的……休战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