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将亲卫的脚步声消失在帐外第三根立柱后,秦无月才缓缓睁开眼。她未动,指尖却已滑至案下暗格边缘,确认伪造军报副本仍在原处——昨夜故意未收的那份,纸角翘起,墨迹清晰。
天刚亮,她便命人将这份假情报置于案头显眼位置,连笔迹都刻意模仿原主潦草风格。她知道,子昭的人会来取,而子昭,一定会看。
辰时三刻,亲卫通报:“文士子昭求见,称有地理图要呈。”
“让他进来。”她提笔批阅一份粮草调拨文书,头也不抬。
子昭步入暖阁,脚步比往日沉稳。他今日未着素袍,换了一身灰青短褐,像是为避风沙所备。目光扫过案几,停留不到半息,已掠过那张伪造军报。
“将军安好?”他行礼,语气恭敬,却少了几分前几日的谦卑。
“尚可。”她搁笔,“先生此来,可是为昨日防图补充?”
“正是。”他取出一卷图纸,徐徐展开,“前日听将军提及幽州雪崩旧事,我归去后翻查古籍,又走访老兵,补绘了一条隐道——若敌军欲穿北岭,此路可行。”
她垂眸细看。图中确有一条新标路径,蜿蜒入林,尽头标注“伏哨点三”。这地名并不存在,但地形特征与真实一处未公开的斥候据点高度吻合。真正的将领若不知情,会忽略;若知情,则必反应。
她指尖轻抚图面,在“伏哨点三”处略停。
“此处林密谷深,易伏难援。”她淡淡道,“若敌突袭,恐成死地。”
子昭眼底微动,未语。
她顺势叹道:“可惜前日咳疾发作,未能亲勘地形,若非幕僚代行,险些误判。”声音略哑,带着疲惫,“如今每一步,都不敢托大。”
子昭抬头:“将军近来操劳过度,脸色确比半月前差了许多。”
她冷笑:“你以为我是怕累?我是怕再信错一个人。”顿了顿,“你问我为何对东路回廊如此关注——若你曾在梦里看见自己心口插刀,醒来满手是血,也会对某些地方格外留神。”
子昭瞳孔微缩。
她盯着他:“先生觉得我不像从前了?可这北境风沙刮人脸,也磨人心。旧的软弱死了,新的狠厉活着——你不也一样?”
话落,子昭沉默良久,终是低头:“将军说得是。”
她不再看他,转而提起朱笔,在另一份军令上批字。气氛凝滞片刻,子昭告退。
人影刚出帐门,她立即起身,快步走到案前,抽出命簿,在“子昭”条目下添写:
**午后二访,携图嵌真,试探升级。反问其故人埋骨之说,未应。**
笔尖稍顿,又加一句:
**言语设局,意在验魂。彼已疑我非原主,然尚未揭破。**
她合上命簿,手指抚过袖中那抹朱砂残月印记——自那幅孤峰图现世后,它便隐隐发烫,仿佛呼应着某种宿命牵引。但她不能乱。九十八世的任务,只剩两世未完,任何情感波动都是破绽。
午后再无动静,直至申时末,亲卫匆匆来报:“子昭又来了,这次只带一本书。”
她皱眉:“什么书?”
“《北境山川志》,说是借阅归还。”
她立刻明白——这是新一轮试探。那本书她从未借出,原主也不曾拥有。若她承认借过,便是露馅;若否认,对方可顺势追问“将军不记得了?”进一步逼迫。
“请他进来。”她坐回主位,神色如常。
子昭捧书而来,神情平静:“前日将军提及雪崩走向,我查此书佐证,发现记载有误。幽州古道当年崩塌,并非因积雪过厚,而是地脉震动所致。将军以为如何?”
这又是杀招。
幽州雪崩的真实原因,仅枢密院三人知晓。若她答错,身份即破。
她抬眼:“地脉震动?难怪那三百将士尸骨无存——不是被压死,是坠入裂隙。”
子昭呼吸一滞。
她继续道:“三年前冬末,北岭夜震三次,每次持续七息,方向由西向东。当日先锋正行至断崖下方,地开如口,吞尽人马。事后朝廷封锁消息,连我都差点不知。”
她说得笃定,实则全凭昨夜从天书中窥得片段。那一瞬的画面,至今烙在识海:黑雾翻涌,大地撕裂,无数身影坠入深渊。
子昭盯着她,眼神复杂:“将军……竟连震次都记得清楚。”
“生死关头的事,忘不掉。”她嗓音低哑,“你为何反复追问这些?莫非真有故人埋骨于此?”
他避开视线:“不过求证史实罢了。”
她冷笑:“史实?你一个游学文人,查军机秘档,画战略要地,还反复试探主帅记忆——子昭,你到底是谁的人?”
空气骤紧。
子昭未怒,反而轻笑:“将军多疑了。我只是……不愿见你重蹈覆辙。”
“重蹈什么?”她逼视他。
“心疾。”他忽然道,“前日你说咳疾,但我看你指节泛青,唇色发紫,那是心脉受损之兆。若再强行理事,不出半月,便会昏厥于营中。”
她心头一震。
这不是试探,是关切。而且准确得可怕。
她不动声色:“医官说我静养即可。”
“静养?”他摇头,“你不会停的。就像上次一样——明知有毒,还是喝下了那杯茶。”
她猛地抬头。
这话不对劲。原主被背叛之事,从未对外透露,更无人知她曾饮下毒茶。
“你说什么?”她声音冷了下来。
子昭似觉失言,退一步:“臣失态了。只是……观将军行事,太过决绝,怕你伤身。”
她盯着他,许久,忽而一笑:“先生倒是看得透我。可这世上,有些痛必须亲自走一遍才知道怎么躲。你说是吗?”
子昭默然。
她挥袖:“退下吧。书留下,我会细读。”
他退出帐外,脚步沉重。
她立刻翻开《北境山川志》,一页页检查。纸张普通,墨迹陈旧,无夹层、无暗记。正欲放下,忽觉书脊微厚。
她拆开装订线,一张薄纸滑出。
上面画着一幅小图:东路回廊中段,一处岔路口被红圈标记,旁注一行小字:
**巳时三刻,风向东北,宜行。**
她指尖收紧。
这是行动信号。要么是给同伙的接头指令,要么……是留给她的提示。
她迅速复原书籍,命亲信暗中盯住子昭居所,又传令调整东路回廊岗哨时间,将替身出场安排提前至明日巳时。
夜幕降临,她独坐帐中,手中握笔批阅军报,实则凝神推演明日布局。烛火跳动,映得她眉心印记隐隐泛红,似与袖中那抹朱砂遥相呼应。
远处,子昭居所灯影晃动。他亲手焚毁一张地图底稿,火光映照下,眸光幽深。
“不是她……”他低声自语,“可又为何,连痛的方式都一模一样?”
风穿营区,掠过林梢。
她忽然停笔,抬头望向帐帘。
外面,岗哨灯火如星,静静指向东路回廊深处。
她的手指缓缓移向佩刀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