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迹未干的朱批文书被轻轻合上,秦无月指尖掠过卷轴边缘,一缕极淡的命息自袖中逸出,旋即收回。殿外脚步声渐远,是新调任的禁军完成了换岗交接。她起身,未唤宫婢,自行推开窗扇。
风入殿,拂动案前垂落的一角凤纹锦帘。
“娘娘。”心腹女官低步而入,声音压得极轻,“昨夜西六宫都在传,陛下要立您为后。”
秦无月未回头,只将窗扇缓缓合拢,卡住一片欲飘进来的枯叶。
“谁在传?”
“尚书房几位学士议事时提起的。还有人说……您出身道观弃女,无族无根,难母仪天下。”
殿内静了一瞬。铜炉香烬已久,余温却仍从底座透出,落在她手背。
她转身,目光扫过案上几叠尚未归档的文书——那是昨日审结八名涉案宫人的记录。她已肃清内廷,可如今,质疑声来自庙堂。
“出身低微?”她缓步走向主位,语调平直,“那便让他们看看,何谓命格所归。”
她坐下,指节轻叩扶手两下。
“去,暗中搜集近三日朝臣私议记录,尤其是礼部与翰林院。不必惊动任何人,只需记下谁说了什么,何时说的,因何起话头。”
女官低头应是,退步欲行。
“等等。”秦无月抬手,“别用旧线。启用‘影络’渠道,由织造局那位老掌事经手,转递时不落纸面,只凭口信加密传递。”
“是。”
人影退出,殿门闭合。
秦无月起身,走向东侧暗柜。柜门开启,取出一只乌木匣,内藏三日前从北苑带回的一枚残破铜钱。此物曾用于布匿形符阵,沾染邪术气息,但她已在其中嵌入一道逆命符丝,借其残留命脉反向追踪气机流向。
她将铜钱置于掌心,闭目凝神。
片刻后,一丝极细的波动自铜钱深处泛起——并非来自宫内,而是指向太极殿西侧偏廊。那里是御前议政时常设茶房之处,学士们候召时多聚于彼处闲谈。
她睁眼,眸色沉定。
流言非空穴来风,而是有心人借势而起。不是旧党残余,便是新敌初现。前者惧她掌权,后者疑她无根。两者皆不愿见她登后位。
她将铜家住回匣中,锁扣轻响。
随即召来司簿宫女,命其调取近三个月六宫开支明细、各衙门协理公文副本、以及她亲批的十五道宫规修订令。全部重新誊抄,用昭阳宫特制印泥加盖凤印,封入三只紫檀函。
“明日若召见,这些呈上去。”
宫女领命而去。
她又提笔写下一道密令,内容仅八字:“查三代,溯师承。”封入火漆,交予贴身侍卫,令其送往城南一处不起眼的宅院——那是轮回局安插在京城的情报支点,专司文官背景核查。
做完这些,她立于镜前。
镜中女子着素银纹妃袍,发髻未饰珠翠,唯簪一支白玉长针。面容冷寂,眉心一线隐纹,似命格重压所致。
她伸手抚过镜面,指尖微凉。
这具身体原主曾是病弱贵妃,如今却被推至风口浪尖。世人只见她骤然得宠、掌六宫权,却不知她每一步皆踏在命劫之上。封后之议,表面是荣宠,实则是新一轮试炼。
她收回手,不再看镜。
黄昏渐临,殿内尚未点灯。她坐回案前,翻阅刚送来的朝臣言论摘要。第一条记录便刺目:
“礼部侍郎周元朗言:‘古之立后,必择世族贤女,以正纲常。今贵妃虽有治宫之能,然身世不明,岂可统摄中宫?’”
其下附注:此言出自今日午间茶房小聚,同席者三人,皆翰林编修。
她不动声色,在条目旁画下一圈。
第二条:“工部员外郎李慎言:‘贵妃手段凌厉,连废两宫,恐非仁德之相。’”
第三条更甚:“国子监博士赵明远称:‘闻其幼时曾习妖术于野道,若为后,恐污宗庙。’”
秦无月停笔。
“妖术”二字,直指她破解星盘、揭穿巫蛊之事。分明是功,却被曲解为祸根。这些人不攻其政绩,专攻其出身与过往,意在动摇其合法性。
她将文书分类,一类标“可争”,一类标“必除”。
可争者,尚可用理服之;必除者,已非政见不合,而是存心毁誉。
她焚毁部分敏感记录,灰烬落入铜盆,未燃尽的纸角蜷缩成黑色蝶形。
夕阳西下,最后一缕光斜切过殿柱,照在她脚边。她起身,走至殿前石阶。
太极殿方向灯火初燃,映在青砖地上,如星子坠宫。
她立于阶上,风掀袖角,凤尾纹在暮色中微微晃动。
明日朝会,她将亲赴御前,陈述治宫之策。非为乞恩,亦非辩白出身,只为昭示——她之所行,皆有据可依,有果可证。
权力不止靠肃清内乱获得,更需在光明之下,立得住言,站得稳身。
远处传来更鼓声,七响。
她正欲转身回殿,忽见一名内侍疾步而来,手持黄绢诏书,脚步未停,直奔昭阳宫正门。
她站在原地,未迎上前。
内侍抵达阶下,喘息未定,高举诏书:“陛下口谕,宣贵妃明日辰时三刻,御前奏对。”
秦无月点头,接过诏书。
绢面温热,似刚出自帝王之手。
她展开,目光掠过字句,最终停在末尾一行——
“议六宫典制革新事。”
她唇角微敛,未语。
这不是封后诏,却是通往后的必经之路。帝王未明言态度,却以政务相召,既是考验,也是默许她进入权力核心的最后一道门槛。
她将诏书折好,收入袖中。
内侍退下后,她仍立于石阶,望向太极殿深处那一片未熄的灯火。
风再起,吹落檐角一枚铜铃上的尘灰。
她抬起右手,指尖轻轻摩挲袖中诏书边缘,绢料粗糙,划过皮肤,留下一道细微的红痕。
脚步声由远及近,是值夜宫婢前来请示晚膳事宜。
她转身,步入殿内。
案上烛火被点燃,火苗跳动一下,映在她眼中,短暂明亮。